艾德仔细擦拭着手中的一柄长剑。
就在昨天，送信人骑马准备离开时，从马鞍上取下了一个被皮革包裹着的东西。
“差点忘了这个。”
艾德收到的信中大概是，他的父亲成为了王国的荣誉骑士，在临终前将财产和职务一并传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后代。皮革里包着的是一把剑，这柄剑就是他的身份凭证。
高地上的战争况日持久，继承者要奔赴数百里，前往西高地区的战场上效力，署名则是北风堡的乔伊斯大人。
艾德知道北风堡，不过不认识乔伊斯。
北境的山脉上共立着四个城堡，都是依山势而建的高墙坚垒，北风堡是其中最靠北的一个。
长剑很锋利，有不少豁口，剑柄用牛皮缠着，尾部刻着一个字母“L”。
艾德手边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保养的东西，他只能取了一点雪松的树脂，用来填补柄上的缺口，然后擦拭干净剑身重新入鞘。
春雪的融水再次灌满了河床，村子里逐渐热闹起来。
仅仅次日，商队踏破了带着冰晶的苔藓，砍断了挡路的雪松的茂盛新枝，牵着高大的挽马来到了村里。
铁匠家的屋顶上开始升起烟来，他从隐蔽处取出存放了整个冬天的兽皮，用一打兽皮换了一块生铁。
在铁匠立着熔炉的工坊旁，唐纳德躲开高大的挽马，递给了在旁边歇脚的商人一杯热茶。
“喝点茶吧。”
“谢谢。”
商人接过锡制茶杯，把刚摘下的厚重毡帽夹在腋下，喝了一口热茶。
“今年怎么来的早了些，现在天还很冷。”铁匠把手缩回袖子取暖。
“实不相瞒。”商人凑近了些对铁匠说。“今年有点特殊情况，商会让我们尽早出发。”
“什么情况？”唐纳德在冷风中吸了吸有点冻僵的鼻子。
“你不知道？”商人啜饮了一口混了些香料的热茶低声说。
“因为战事，北地人已经有些不服我们的国王了，”他顿了一下，煞有介事的说，“我从南方一路走来，高地上死了成千上万的人，里面有不少北地人。”
“南方的大人物说夜长梦多，就让我们早点来了。”
商人耸了一下肩，又喝了一口热茶。
铁匠思考着，还想说点什么。远处忽的传来了商人的同伴的喊声，他赶忙应答一声，把茶杯还给铁匠，牵起了套在挽马头上的粗粗的缰绳。
“谢谢你的茶，唐纳德。”
唐纳德看见商人重新戴好了毡帽，朝他挥手道别。
“一路顺风。”
他也朝商人挥了挥手，几分钟后，商队的身影再度消失在了雪松林里。
思考着北地的政治问题，铁匠忽的想起了艾德。昨天他亲眼看见了送信人临走时交给了艾德一个长条的东西，那只可能是一支剑。
山上宽大的石屋里，没有和商队到来的热闹沾上多少关系，艾德正和一个披着厚毡毛大衣的人围坐在壁炉前。
“你是怎么想的。”
身材矮粗的中年人皱眉坐在一条木头上。
“我，暂时不知道。”
艾德低着头，随手往壁炉里丢了一根木柴。
“你的父亲，我的表亲，我认识他三十年了，他一直都这么不负责任。”中年人抬起耳朵听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说实话，你跟我说有他的消息的时候，我还真的以为他良心发现了。”
“不过他居然是想让你上战场。”
艾德抬起来头来有点吞吐的说，“我倒是想出个远门什么的。”
“什么，你难道真想去接你那不靠谱老爹的班？”
“别说路上有没有人抢你了，你有马吗，你要用两条腿走上几百里然后上战场送死？”
艾德的叔叔嗤之以鼻，继续嘟囔着。“那是上战场，又不是出去玩，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艾德没有说话。
外面传来了商队的呼喊声，中年人立刻站起了身。
“我给你留了点麦子，先养好身体，起码吃的壮实一点。”
临出门时他又回过头来。
“商队今晚会在隔壁村子过夜，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去那找我。”
日渐偏西，林间的灌木刚刚发出新芽，地面的苔藓上结着霜，一只松鸡忽的从雪松的细枝中窜出，抖落了一层浮雪。
“簌簌”
唐纳德看着远去的松鸡，扑扑了自己身上的雪，他只能转过几颗还挂着雪的树木，想着下次可以在什么地方下个套索。
远远撇见一处低地里，一个身影正在挖着什么，唐纳德走近一看，发现是艾德。
“挖青蛙？”
唐纳德率先开口。
艾德抬起头来，铁匠背着弓箭，衣角上沾着冰晶和土灰。
“嗯，还没找到呢。”
艾德身后的篓子空空的。
唐纳德把弓收到背上，抽出猎刀蹲下，在地上捅了捅。低地里枯枝败叶混着雪，像是可能有青蛙的地方。
“这里很难找到的。”
铁匠站了起来。
“这里太冷，离水又太远，我带你去个好点的地方。”
雪松林还有很多积雪，偶尔能看见几行足迹，行人的或野兽的。
由唐纳德带路，两人走下了河滩，融水已经汇出涓涓细流，不过大片的河床还裸露着，这里只有到夏天才会变成河流。
在铁匠的指导下，艾德的铲子从土中翻开了一个洞穴，里面露出了一只蜷缩着的青蛙，反手丢进篓子，今天就算是开张了。
“嗯，过两天可以做个弓箭什么的，我教你搞只兔子或鹿什么的。”见艾德已经熟练的抓起两栖动物来，铁匠转身打算沿河再碰碰运气。
不过这时，艾德叫住了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话未出口便卡住了，他低头纠结了一会，忽的有些激动的说出了口，“唐纳德，你认识我父亲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铁匠有些发懵，突出其来的提问一下子把他的意识拉向了一些遥远的回忆，那时候眼前的年轻人甚至还没出生，而他跟这个年轻人几乎一般大，不过只是一瞬他就回过了神来。唐纳德猜想过信中的内容，也看见过送信人交给艾德的东西，他不自觉的皱起了眉。
“他，我认识他很久了，他是一个自信，从容，充满探索欲的人，同时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混蛋。”
“谢谢你。”
艾德声音低沉。
“现在北地已经渐渐不服国王了，外面很危险，不出去也没事。”唐纳德又补上了一句，不过艾德没有说话。
两人的对话不欢而散，艾德提着一篓的蛙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点燃了壁炉里剩下的木柴，火光渐渐照亮了屋内。
炉火前，艾德简单处理了青蛙，把它串上木签烤熟了，又找出叔叔给他留的麦子，煮了一锅不加佐料的麦粥。
两栖动物的肉干干的，像鸡肉一样，没什么味道。
晚餐下肚后，他又顺手检查了一下打猎用的索套和铲子，在猎物柜里翻出了几张兔皮和一些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骨头，思考一番用处后又放了回去，接着从后院里搬了点木柴进来。
事情做完了，壁炉里的火还烧的正旺，艾德不想休息，在屋里漫无目的走了两步，他想着该怎么做一张弓，应该需要细绳和处理过的木头。
偶然间，他撇见了窗外的后院，黑暗下，畜棚空空如也。他想起在去年冬天最艰难的时候，把最后一只牲畜也卖掉了，不过母亲还是没能活下来。
北地人对死亡并非淡漠，只是习以为常。体质差的幼童便活不到成年，在这之后冬日，饥馑，野兽乃至游荡在更北边的真正的野蛮人，躲过这些才能寿终正寝。
艾德想起了自己毫无印象的父亲，不由的烦躁起来。他大概是自由放荡了一辈子，临死之前想起了自己在故乡还有个儿子，于是把自己的情感寄托给了这个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后代身上。
扑灭壁炉的火焰，艾德走出了门。
他沿着村中道路散步，月光反射在雪上，周围显的格外明亮。白天商队来临在路面留下了凌乱的脚印，现在他们就在隔壁村。
可以去找商人买马，再去海边坐船，在高地边上找个港口上岸。
艾德察觉到自己的脑子里冒出了这一连串的想法，不由得哑然失笑。
走回自己居住的石屋，带上了些食物和必需品，艾德从墙上取下了那柄剑，用皮革条缠了个简单的结，让他能够轻松背上它。
走出村子，他沿着自己记忆中的方向，寻找难以辨认的去邻村的道路。
穿过雪松林，树枝上的雪纷纷落下，没有功夫管落在身上的枯枝和浮雪，艾德心情畅快，几乎要跑起来。
终于，几幢房屋和灯火出现了在了眼前，篝火就在村子中间亮着，帐篷里依稀可见穿着羊皮坎肩的当地人和身上有规整的毛皮衣服并戴着毡帽的商人，他们正围着火堆饮酒作乐。
艾德背着剑走进了聚会，绕过几个围坐火堆的村民，试图从人群当中认出几个面孔。
村中央不知从哪搬来了一张长长的桌子，
还支起了一张帐篷，把冷气都隔在了外面。里面传来了饮酒作乐的声音，有几个披着毡毛大衣的商人走了进去。
这里面应该都是商人，艾德掀开白色的帐篷布一角，商人正在围坐在长桌边喝酒，地上搭起了一个巨大的火坑，架着几块烤肉，温暖的空气中，肉香和酒气混合在了一起。
艾德扫视过坐着的人，发现了他的叔叔，此时他正坐在帐篷的另一边喝酒，边上还有个面色通红的酒糟鼻大胡子在含糊的讲着什么。
“我想买匹马。”他绕过了那张巨大的桌子，径直走到了叔叔的面前，开门见山的说。叔叔有些醉了，但还是认出了艾德。
“什么，买马？你小子要去当骑士么？”
艾德的叔叔放下了酒杯笑着说，他抬头看见了艾德背上的剑。
“嗯。”
“什么？”听到了艾德的话，他一下子反应了过来，马上站起了身。“你在想什么？”
“不卖，你头脑一热就跑了这么远来找我，还是为了这种异想天开的事，你是疯了？”
他面色通红，又接着喝起那杯当地人酿的有些浑浊的麦酒来。
“啊，这位小先生想买东西你怎么能不卖呢。”
旁边的那个酒糟鼻说话了。“不过，你打算怎么付钱，那把剑看着挺好，不过比一匹马还差点意思。”
他看起来醉醺醺的，但头脑还很清醒。
艾德这时不得不在心底咒骂起自己的不负责任的老爹来，能送一把没什么用的剑来，也不记得送点财物。
“我把在荒石村的屋子给你。”他接着说。
叔叔有些惊住了，再度放下了酒杯。“什么？你真的疯了么，还要卖房子？”
“嗯。”
听到这个坚决的回答，他反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艾德的眼晴直勾勾的盯着他，“房子给你，我要一匹马。”
叔叔纠结了一阵，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只能整理了一下衣服，戴上帽子站起身来。
“房子可比马要值钱的多。不过你想好，没了房子，你可不只是没地方住，你要暂时跟荒石村没什么关系了。”
他掀开帐篷一角走了出去。
艾德没想过自己还要不要回来，甚至连怎么上战场都没想过。
“嗯，我现在就要。”
艾德的叔叔叹了口气，走出了聚会的地方，朝不远处另一个帐篷走去。
“要在一周前，我也没法卖给你马，商队的挽马都是载货用的。”夜间的冷风让他酒醒了不少，艾德跟在后面，没有说话。
“不过，前两天有个新来的昏了头，从前两个村子里收了一匹马。我们没有会照顾马的人，一直想找机会卖掉。”
他拉开了一个帐篷，里面开辟出了一片平地，角落有堆干草，中间打了一根木桩，上面拴了一匹马。
“这匹马有点瘦了，但皮毛很好，性子有点烈，你看看，”艾德主动伸手去摸这匹马，它抵触的躲到了木桩的另一边，不时扯一下绳子。
“嗯，我要了，”艾德回答，“房子的契纸一直藏在我母亲那，我自己去取也行。”
“不用了，我去找吧。”叔叔拍了拍自己有些发烫的脑袋，低头翻了翻身上。“这匹马便宜卖你了，多余的部分我给你折算一下。”
艾德把缰绳从木桩上解了下来，试着牵引它，这次马匹顺从了。
“不用了，多出的部分之后转交给唐纳德吧，替我谢谢他的照顾。你认识的，铁匠。”
“嗯，也行。”
艾德的叔叔看了看外面，天已经黑的不成样子了，“你明天就要出发么？”
“嗯。”
听到艾德有些沉闷的回答，他顺手揽起了艾德。
“那今天就在这过夜吧，走吧，陪我喝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