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躺在床上的生芽猛地一哆嗦，尖叫着从被窝里跳了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床单被褥都被汗水浸透了。“又是这样……”她自言自语道。长舒了一口气平复了混乱的呼吸和心跳，生芽打开了手机，屏幕上赫然写着：您已错过了8:00的闹钟。
空无一人办公楼大厅里，檀心正站在电梯门前，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从8:54变成了8:55。她将手机捧在了胸前，不安地望向大厅外的街道。周六的早晨，连马路上的车都寥寥无几，人行道上偶尔跑过几个晨练的人，好像连城市本身都在享受着难得的休息日。
电梯来到了1楼，门徐徐打开，保洁阿姨正推着小车站在电梯里，“小妹妹，让阿姨过一下。”她对一动不动愣在原地的檀心说道。檀心连忙躲到了一旁，低着头看着地面，直到小车的轮子从眼前驶过，才悄悄走进了电梯。
当檀心按下关门按钮时，大厅里突然传来了一阵令人不安的躁动。
“等一下！”响亮的喊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一个金色的身影闯入了大厅，像风一样冲了进来，洋洋洒洒的金发从保洁阿姨眼前一闪而过。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向了电梯，从正在缓缓关闭的门缝里钻了进去。
“哇——！”檀心连忙躲到了角落，金发人扑通一下趴在了地上，檀心一眼就认出了她来，“生芽！？”她目瞪口呆地喊道。
“哎呀，早上好啊！”生芽抬起头，笑嘻嘻地打着招呼，“我睡过头了，啊哈哈哈……”
电梯缓缓关上了门。光滑的不锈钢墙壁上，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檀心端正地站在右边，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身前，低着头看着眼前的地板。生芽站在左边，斜靠在墙上，一手握着扶手，悄悄注视着檀心。轿厢轻轻地晃动着，按钮面板上的数字一跳一跳地闪烁着：5、6、7……
“檀心……”生芽率先开了口，“你为什么要来上培训课呢？”
檀心抬眼看了一眼电梯门上的倒影，发现生芽正看着自己。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为什么这么问？”
“周一在你们学校里看到了成绩单。”生芽解释说，她看到檀心的双手正在不安地互相摩挲着。“那成绩单上，你可是名列前茅的尖子生哦。”
突然，电梯停了下来，檀心全身哆嗦了一下，惊恐地看着正吱吱呀呀打开的电梯门。然而外面空无一人，她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是上了隔壁的电梯吧。”生芽淡然地说，按了按关门按钮。“檀心，你成绩那么好，不像是需要补课的那类学生啊？”
“你呢？”檀心反问道。她回看向生芽，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檀心就又别过脸去，躲开了生芽的视线。
“我啊，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生芽说着闭上了眼睛，“一伸手，就抓到了培训机构的传单。”她向前伸出手去，就像是抓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电梯抵达了16层，生芽正走出电梯，隐隐约约地就听见檀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的成绩……”
生芽回过头，见檀心愣在了原地。“檀心？”她伸手挡住了电梯门，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的成绩……一点也不好。”檀心说完便低着头走与她擦肩而过，透过发丝的间隙，生芽看到了她脸上的两道泪痕。
“她为什么要哭呢？”当生芽意识到自己把这句脑子里的话写在了纸上的时候，便连忙抓起橡皮，慌慌张张地涂掉了。她心虚地瞄了一眼坐在身边的檀心，只见她正埋头于自己的作品。
沙沙、沙沙，檀心轻轻地在纸上挥动着铅笔，柔软的直线一笔叠着一笔，细碎的声音像是扫帚扫过落叶，静谧安然。她感受到了生芽的视线，停下笔瞄向了生芽，问道：“怎么了？”
生芽愣了愣，摇了摇头说：“没事哦。”她靠在桌边，胳膊撑着桌面，双手托着脸蛋看着檀心，见她的脸渐渐涨红起来，生芽竟眯起眼睛笑了。
檀心瞪了生芽一眼，用比原来更快的速度挥舞起铅笔来，唰唰唰的声音，像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线条好像狰狞的闪电，交错着扭动在纸上。终于“啪嗒”一声，铅笔的笔尖断了，雷阵雨戛然而止，生芽苦笑着，看着檀心叹了口气。
檀心瞥了一眼生芽空空如也的素描本，角落沾着点她刚刚擦过的橡皮屑，问道：“你不画吗？”她的语气里有些愠怒，一边说，一边拿着美工刀，一下一下地削着笔。她把铅笔和美工刀架在一方小小的纸盒上，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木屑吧嗒吧嗒地落在了纸盒里。最后，再用刀背沙沙沙地快速磨几下笔尖，铅笔灰像是一撮黑色的雪，均匀地覆盖在了木屑上。
“马上午休了。”生芽轻轻戳了戳手机屏幕，哒哒两声，画面亮了起来，她给檀心看上面的时间，兴冲冲地问道：“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
话音刚落，老师也敲了敲麦克风宣布下课。紧接着，其他学员的沉重脚步声便震得地面都在嗡嗡响，桌椅碰撞的声音夹杂在说笑声中。等大家都离开了教室，檀心便对生芽摇了摇头说：“我就不去了吧。”
“你不吃饭吗，那怎么行……”生芽看了看门外，走廊里现在挤满了下课的学员，正摩肩接踵地往电梯涌去。她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样吧，我下楼去一趟，买好了给你带回来吧？”
“这怎么好意思——”“等下咱们一起去天台上吃吧！”生芽没有等檀心拒绝，话都还在嘴边，就转身小跑着冲出了教室。
只剩下了一个人的檀心茫然地发着呆。她拿着铅笔在纸上来回比划着，却迟迟没有落下笔；翻开学校的作业本，里面每个字她都认识，但就是看不进脑子里去；檀心又打开了手机，未读消息的红点有许多，但檀心一条都没有点开。她不安地来到了教室门前，透过门缝看向外面的走廊，来来往往的学员当中，并没有生芽亮眼的金色身影。檀心放在门把上的手一直在颤抖着，好像有把无形的锁将门把手死死地卡住了似的。
突然，门被从外面推了进来。
“啊……不好意思，撞到你了吗？”看着面色惊恐的檀心，回到教室的学员连忙道歉，他让到了一边，把路留给了檀心说，“你要出去吗？”
檀心一言不发，低下头就往外跑去，眼里只看着脚下的地面，不知不觉中就跑进了消防通道里。她把楼梯间的门关上，空无一人的环境让她放松了不少。檀心躲到了墙角，双手抱着膝盖蹲了下来，她把头埋在了膝盖后面，合上眼想要平复一下紧张的心情，突然又猛地站了起来。
她打开手机，点开通讯录飞快地翻着。可是翻来翻去，都没有找到生芽的联系方式。檀心心头一紧，生芽刚刚兴冲冲地邀请她吃饭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可现在自己正躲在楼梯间里。檀心抓住消防通道的门把手，沉重的木门随着她用力开始吱呀作响，檀心的心脏也扑通扑通直跳。刺耳的吵闹、喧哗从门缝里涌进来，裹挟在檀心周围，像无形的爪子，不断地抓挠着她的每一寸皮肤。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双手也在不断地颤抖。
就在这时候，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
“檀心。”生芽温柔地呼唤，一下子驱散了萦绕在周围的噪音。她拎着装满了各种食品的购物袋，笑眯眯地展示给檀心看，“你也躲到这里来啦？”话语里还夹杂着喘息，一滴汗珠从她金色的发丝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你一路爬楼上来的？”檀心惊讶地看着生芽，眼泪汪汪地问道。
生芽点了点头，“让你等急了吗，快上去吃午饭吧！”说完，便拉起了檀心还在发抖的手，往楼上跑去。
这座办公楼一共就只有18层，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屋顶。
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檀心抬起头，阳光均匀地洒在了她脸上，保护着她不被深冬的冷风所伤害。生芽从购物袋里拿出来一块垫子，铺在了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坐下来拍了拍垫子的另一侧，冲着檀心喊：“来，坐这儿吧！”
“盒饭、卤蛋和鸡腿……”生芽把买好的东西，从购物袋里一样一样地取出来，“还有饮料和点心哦！”
檀心惊讶地看着那块不算大的垫子上，很快就被各种吃的喝的给摆得满满当当。“你买了多少啊！？”她目瞪口呆地问。“吃得完吗？”
“我忘了问你想吃什么了，所以……”生芽苦笑着回答道。突然，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盯着购物袋里的东西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怎么了？”檀心凑到她身边，往购物袋里看去，底下静静地躺着一盒玉米火腿丁。
“檀心，你吃不吃玉米呀？”生芽把盒子捧到了檀心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她，就像是挑食的小孩子在对父母撒娇一样。
“唉……”檀心叹了口气，接过餐盒，说：“好吧，我吃。”她坐在生芽的对面，挖起一小勺玉米，在阳光下看着金灿灿的，其间还点缀着花花绿绿的火腿丁和豌豆。生芽看着檀心从容不迫地把它们都送进了嘴里，面不改色地嚼着。
“好吃吗？”她凑近了一些，注视着檀心问道。
“好……好吃啊。”檀心往后稍稍靠了靠，“你也别光看着我……”
“那，这个——”没想到话音刚落，生芽便又拿出了一盒菜，放到了檀心面前，“也拜托你了哦！”
接着就是一样又一样，生芽或是直接递过来一整盒，或是从自己的餐盒里挑出几样来，塞进檀心的餐盒，有菜也有肉。不知不觉中，檀心的餐盒已经装了五颜六色的食物，就像一盆装点精致的盆栽。每当她快要全都吃完的时候，生芽又会兴奋地给她塞来几样东西。
生芽看着檀心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便利店的一次性勺子只有一小口大，但檀心却不着急。一次一小口，把食物送进嘴里，勺子还依依不舍地停在嘴边。咀嚼的动作也小心翼翼、静悄悄地，像是在和食物对话，聆听它们诉说自己如何从田野里诞生，如何成为碗里的美味佳肴。等把嘴里的吞下肚了，檀心才放下勺子，再挖起一勺。
不知不觉中，檀心的餐盒已经空了大半。她看着没剩下多少的食物，咬了咬勺子，似乎还意犹未尽。
“不够吗？”生芽问道。
檀心被吓得一激灵，连忙转过身背对着生芽，像是小声嘀咕似地说：“够……够的。”
“我这里还有哦。”生芽把剩下的一盒饭菜放在檀心旁边“我吃不完啦，可以交给你吗？”
“呜……”檀心看了着热气腾腾的餐盒，又看了看笑眯眯注视着自己的生芽，娇滴滴地说：“会……会胖的……”
听到这话生芽不禁一愣，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突然，她睁开眼睛，目光炯炯有神地对檀心说：“檀心，我觉得你胖胖的样子肯定也很可爱！”
“啊！？”檀心目瞪口呆地惊叫了一声。
“开玩笑的啦。”生芽则是捂着嘴咯吱咯吱笑个不停，她摆了摆手，安抚檀心说，“快吃吧，等会儿就凉了。”
檀心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餐盒，依旧小口小口地细细品味着。她时不时会抬眼看看生芽，而生芽已经收拾起空了的一次性餐盒，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自己吃东西。那视线让檀心的脸颊感到有些发烫，她低下了头去，不安地咬着勺子。
“怎么啦？”生芽担忧地问，“你脸有些红，不舒服吗？”
檀心用力地摇了摇头，别过脸去，说：“你一直看着我……有点……”她小声地嘀咕，像是把字都吃下肚去了似的。
“因为檀心，你吃东西的样子——”生芽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如同湖水的波纹一样温柔，她注视着檀心红扑扑的脸蛋，说道，“真好看。”
话音刚落，檀心的脸直接红到了耳根，她几乎都要把脑袋埋进肩膀里去了。半晌，她对生芽说道：“生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檀心的声音依然很小，但却十分清晰，她手里的餐盒还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热气，但却被檀心放了下去。她把双手扣在一起，低着头端正地坐着，等待着生芽的回答。楼下的马路上，远远地传来了车流声，嗡嗡的，却没有打破宁静。檀心隐隐约约听见生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了出来，像是卸下了什么似的。
半晌，生芽开口说：“檀心，可以把双手伸出来吗？”
檀心抬起头，只见生芽不知何时又靠近了自己一点，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上，现在只剩满面凝重。檀心对她点了点头，把双手打开，举到生芽的面前。
“现在，我的眼前正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生芽一边说，一边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
“有一天，那黑暗之中，似乎突然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她慢慢抬起手，悬在了檀心的双手上方，来回摸索着，像是在寻找檀心的手在何处，“于是，我朝着那个方向伸出了手，想着能不能摸到些什么。”
生芽慢慢把手放了下来，像一片花瓣慢慢飘落那样，轻轻地落在了檀心的手里。掌心相触的瞬间，檀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可紧接着，她就感受到了生芽正抖得比自己更厉害，连嘴唇都在打着颤。“在那一片黑暗之中，我朝着闪光消失的方向奔跑起来。”生芽的手开始变得沉重，她的手指在微微地动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地，摩挲着檀心的手心。“跑着跑着，我就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
生芽睁开了眼睛，不知何时变得通红的眼眸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长长的睫毛打着颤。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檀心，说道：“那是温暖的、柔软的东西，就好像妈妈的怀抱一样温柔……让我舍不得放开。”
檀心咬着嘴唇，她感觉有说不完的话从嗓子里涌了上来，但每当她张开嘴的时候，就感觉喉咙被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想抓住生芽颤抖不止的双手，可每当她想要用力的时候，就觉得手臂被沉重的铁链牢牢锁住，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
最终，生芽垂下了眼帘。“抱歉……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失落地说道，轻轻收回了双手，就像是蝴蝶从花蕾上翩然飞离。
生芽收拾好了东西，站起来走出去了几步，背对着檀心说：“午休快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檀心跟在生芽身后，手心里还残留着她手上的余温。看着生芽悄悄抹了抹眼角，檀的心中五味杂陈。
晚上回到了公寓，生芽用微波炉加热着中午剩下的盒饭。看着餐盒在微波炉里转着圈，她掏出了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当按下分享按钮时，生芽突然愣住了，在通讯录名单里，并没有找到檀心的名字。
草草吃完了晚餐，生芽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暗的房间中，只有空荡荡的手机屏幕发出的惨白的光。她盖下了手机，失落地合上了眼。黑暗再次淹没了她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周遭只剩下了茫然和失望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
猛地睁开眼，只见熄灭了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随着两声震动，一条信息跳了出来：“你有一条等待验证的联系人申请。”生芽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连忙点开了信息：“我是柊檀心。”验证消息赫然写道，“生芽，我找老师要了你的号码。”
生芽没有丝毫犹豫地通过了檀心的验证，联系人添加成功的瞬间，檀心就立刻打来了电话。
“檀心——！”生芽一接通，便兴奋地喊出了声。
“啊……”电话那头的檀心愣了一下，“妈妈跟我说……加上了联系方式的时候，要打个电话，所以……”
话音未落，生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电话接通的时候，檀心显然还没考虑好要说些什么。
“不对……吗？”檀心慌慌张张地问。
“对的对的，没问题。”生芽连忙肯定道，“我妈妈以前也经常和邻居煲电话粥呢，明明就住在隔壁。”
“是这样吗……”檀心松了一口气，接着说，“那个……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也是妈妈教你说的？”生芽不假思索地回答。
“什……”檀心慌了神，抬起头向坐在身边的妈妈投去了惊讶的目光，而妈妈则是茫然地摊开手，摇了摇头。
生芽从床上爬了起来，摸着黑按下了开关，日光灯亮起的瞬间，明亮的光驱散了淤积在房间中的黑暗。窗边的书桌子上摆着个小小的盘子，里面盛着生芽吃剩下的两个饭团。电话里，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檀心在焦急地问妈妈，为什么会被生芽发现。
“生芽……”半晌，檀心再次轻轻地呼唤生芽。
“嗯？”生芽也柔声回答道。
“呜……”电话那头的檀心支支吾吾的，看来她不再询问妈妈，而是准备自己思考要说些什么。生芽耐心地等待着，她用指尖轻轻地摩擦着盘子的边缘，两个饭团互相靠着立在盘子中，支撑着彼此不倒下。
“呼……”最终，檀心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晚安，下周见！”
“晚安，下周见。”生芽也回答道。片刻过后，电话便挂断了。
生芽拍下了两个互相依靠在一起的饭团，把照片发给了檀心。
在檀心的名字下面，“正在输入”几个字闪烁了许久，终于传来了震动。檀心回复给生芽的也是一张照片——那是在天台上的时候拍的，被塞得满满当当，像一株盆栽似的餐盒。
“很好吃！”檀心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