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泥土地面浮着层薄灰，课桌椅腿歪歪扭扭，是乡里高中的寻常模样。
我正埋头演算数学题，讲台忽然传来动静。抬头时，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女人站在那里，衬衫领口干干净净，和这间墙皮剥落、满是尘土味的教室格格不入。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新来的班主任，姓周，同时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她的声音很温柔，像山涧淌过的溪水。
班里瞬间静下来，连最调皮的男生都停了打闹。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手里还攥着那支用到只剩半截的圆珠笔芯。
第一节课下课铃刚响，教室里就炸开了锅，男生们勾肩搭背往外冲，女生们凑在一块儿低声说笑。
我正整理着破破烂烂的课本，一道身影来到我身旁。
“你好，你是江清禾同学吧？”
那时的我其实不习惯和别人打交道，所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周老师弯着腰，“听其他老师说，你是全年级学习成绩最好的。”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像风吹过水面漾起的波纹。
我没应声，默默低下了头。
她却没在意，依旧温和地开口，“你来做我的课代表吧，我们以后要好好相处哦。”
“课代表”三个字轻飘飘落进耳朵里，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重视的感觉。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那是我见过最明亮的眼睛。
周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全新的圆珠笔，轻轻放在我的桌子上。
“这支笔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吧，原来那支笔已经用不了吧。”
她说完，转身回了讲台，留下教室里的喧闹和我桌上那支崭新的笔。
我盯着笔身光滑的塑料壳，郑重地把笔攥在手里，掌心传来的温度，让眼眶莫名发涩，心里的暖意，像揣了颗小小的太阳。
日子一天天过着，我和周老师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这天自习课，我来到办公室问周老师问题，问完后却没急着走，犹豫了一会开口说。
“周老师，我....我有点好奇，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为什么会来我们这个乡下高中教书呢？”
周老师说，“我是从大城市来的，”她抬眼望向窗外的田埂，“来这里教书是我自己的选择，算是支教吧。我认为，不管是城里的孩子，还是乡下的孩子，都该有获得更好教育资源的权利，你们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我望着周老师，眼里满是藏不住的钦佩。
周老师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轻声问，“江同学，长大后想做什么呢？”
我愣了愣，我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在这压抑的家庭我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头，但我这次认真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
“我想当老师，像周老师一样厉害的老师。”
周老师笑出了声，“好啊，现在我们是师生，以后就做同事吧。”
这话像一颗糖，落进我心里。我看着她，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了好久都没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笑。
晚上我伏在炕沿上，攥着周老师送的圆珠笔，在秘密笔记本上写今天办公室的对话。
“江清禾！死丫头还愣着干啥？快去喂猪！”
爹的吼声从堂屋砸过来，我手忙脚乱地把笔记本塞进炕席底下，趿着布鞋就往外跑。
等我回来时，推开门就看见江明蹲在炕边，手里正攥着我的笔记本。
我气血上头，两步冲过去，一把夺过笔记本护在怀里，“不许拿我的东西！”
江明被我猛地一搡，踉跄着后退两步，随即扯开嗓子大喊，“爹！姐姐抢我东西！”
这一嗓子像惊雷炸在屋里，我浑身冒冷汗，心里的不安像潮水般涌上来。
果然，爹的脚步声响起，他几步冲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吼，“反了你了，敢抢你弟弟的东西！”
我低声下气地说，“这是我的....”
话音刚落，爹就从墙角抄起藤条，带着风声抽在我胳膊上。火辣辣的疼瞬间炸开，他瞪着眼骂，“还敢顶嘴！”
藤条带着风一下下抽在背上、胳膊上，疼痛一阵接一阵。我咬着牙，愣是没掉一滴眼泪，把笔记本死死护在怀里。
爹骂骂咧咧地抽了好一会儿，直到胳膊抡得发沉，才拽着还在撇嘴的江明走了。
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瘫在地上，哪怕疼痛一下一下往骨子里钻，却还是先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确认纸页没皱、没破，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上课，我把身上的伤小心翼翼藏了起来，却还是没躲过周老师的眼睛。她没当着全班的面问，只是下课后，把我带进了办公室。
她找出医药箱，蘸着碘伏的棉签轻轻擦过我胳膊上的红痕，声音放得很柔，“小江，这伤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像捅破了我憋了一整夜的堤坝。昨天被藤条抽的时候，我咬着牙没掉一滴泪，可此刻，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背上。
我捏着拳头，哽咽着把弟弟偷看笔记本、爹不分青红皂白打人的事说了出来，所有的委屈都跟着哭声涌了出来。
周老师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等我哭够了，才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
“别哭了，”她安慰道，“笔记本是你的宝贝，以后就放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锁起来，谁也拿不到。”
我吸着鼻子点头，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那点被打碎的光亮，又一点点重新聚了起来。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填志愿那天，我在第一志愿那一栏，工工整整写下了师范大学的名字。
周老师站在我旁边，看着志愿表上那行“师范大学”的字迹，眼里漾起欣慰的笑意，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笃定又温柔。
“小江，我很看好你，如果是你的话，你一定可以考上的。”
下午上课铃刚响，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外晃过，是爹。
我握着笔的手猛地僵住，心里瞬间涌起强烈的不安。接下来两节课，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目光总忍不住往窗外飘，连老师点我回答问题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看见爹铁青着脸，满是怒意地走出校门，我心里咯噔一下，彻底沉了下去。我知道，今晚回家，等着我的一定是一场躲不过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