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走廊还闹哄哄的,年级主任走到教室门口,目光扫过全班,落在我身上,“江清禾,你出来一下。”
我跟着他走到楼梯间拐角,这里没什么人,只有窗外的蝉鸣一声接一声。
年级主任转过身,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得让我心跳漏了一拍。
年级主任斟酌着开口,“江清禾,我不知道这件事情该不该告诉你,但...”
他重重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封面上,是周老师熟悉的字迹,写着“给江清禾”。
我颤抖着接过信封,想打开看看,却被年级主任制止了。
他喉结滚了滚,“江清禾,今天早上,周老师的遗体被发现倒在村口的路上,看样子昨天晚上就已经....”
年级主任的声音低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惋惜,“周老师的死因,是心脏病引发的过劳性猝死。”
我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周老师....
过劳性猝死?
心脏病?
死....?
死了....?
周老师....死了....?
这几个词在脑子里横冲直撞,撞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
“不可能...”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砸在攥着信封的手背上。
年级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沉得发闷,“孩子,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但....这就是事实。”
他的手掌带着一点温度,落在肩上却重得像块石头。
脚步声渐远,楼梯间只剩下我一个人,蝉鸣不知何时又响起来,一声接一声,吵得人心慌。
我攥着信封,脚步虚浮地挪回教室。上课铃响了又停,黑板上的公式换了一板又一板,老师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飘进耳朵里又很快散了。
手里的信封被汗浸得发皱,棱角硌着掌心,我却攥得死紧,仿佛一松手,最后一点念想也会跟着飘走。
放学铃声划破黄昏的寂静,我混在稀稀拉拉的人流里走出校门,脚步不受控制地回到职工宿舍,我抬手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响。
屋里一片死寂,桌椅还是早上的模样,仅剩的阳光从漏风的窗户斜斜钻进来。
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粉笔灰味,可屋里空荡荡的,再也不会有人笑着喊我“小江,来吃饭”了。
我挪到床边坐下,膝盖抵着冰冷的床沿,攥着信封的手指终于慢慢松开。
手抖得厉害,费了好大力气才撕开信封封口。
一沓厚厚的百元钞滑了出来,足有五千块,被压得整整齐齐。
钱的下面,躺着一封叠得方方正正的信。
“致江清禾
你好啊小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猜你已经坐在新的学校里了。窗外应该有不一样的树,身边是和你一样意气风发的同学,再也不是咱们这乡下高中漏风的窗户和沙沙响的旧风扇了。
我总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你低着头不敢说话,眼底却亮得很。
我知道你心里憋着一股气,也知道你肩上扛着多少旁人看不到的难——那个总让你委屈的家,那些压得你喘不过气的偏见,我都看在眼里。我相信你一定能走出这里,走到更亮堂的地方去。
这五千块钱,你拿着。大学里要用钱的地方多,买点想吃的,添几件像样的衣服,别总委屈自己。你是个好孩子,值得世上所有的好东西。
到了新地方,别怕生,也别太要强。累了就歇歇,受了委屈也可以哭,不用总逼着自己做坚不可摧的大人。你只管往前走,往前走就好。
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学着照顾好自己。记得按时吃饭,记得天冷加衣,记得常给我写封信,告诉我你的大学生活有多精彩。
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咱们的旧教室,等你的好消息。
愿你前路光明,岁岁平安。
周老师”
我捏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墨迹被洇开的泪痕晕成一团团模糊的云。
我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可喉咙里的哽咽还是冲破了防线,变成压抑的呜咽。
眼泪砸在钱上,砸在信纸上,砸在冰冷的床板上,碎成一片又一片。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风穿过漏缝的窗户,卷起桌上的粉笔灰,像她最后一次摸我的头时,手上的温度。
我终于忍不住,抱着信和钱,蜷缩在床角失声痛哭。
哭声撞在斑驳的墙壁上,又弹回来,空荡荡的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回音,一遍遍地喊着那个再也不会回应的名字。
哭到喉咙发哑,眼泪流干,我才慢慢直起身。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和那五千块钱一起塞进贴身的衣兜,然后起身走到周老师的书桌前。
抽屉没锁,轻轻一拉就开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教案和备课本,我伸手往里翻,忽然触到一沓硬硬的纸。
抽出来一看,是厚厚一叠助学金申请单,每一张的申请人栏都写着我的名字,每一张的审批意见栏都印着同一个冰冷的理由:家庭矛盾不予办理。
后面还附着几张村委会的证明,被红笔圈得乱七八糟。
这分明是借口。我家里的事,学校不是不清楚,可他们用这样荒唐的理由,一次次把周老师的努力打回来。
申请单的缝隙里,夹着一沓车票,都是往返县城教育局的,日期密密麻麻。
原来这段时间,她总说“出去办点事”,不是去访友,不是去散心,是为了我的事,一趟趟往教育局跑。
我又往抽屉深处摸了摸,又碰到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张皱巴巴的收据,上面印着镇上小工厂的名字,还有一行潦草的字迹:夜班补贴,XX元。
旁边还压着一本陈旧的病历本,扉页上的诊断写得清清楚楚——先天性心脏病,最近的一次就在半个月前,医生用红笔重重写着:严禁熬夜,严禁体力劳动。
我猛地想起,那些日子里,周老师的脸色总是白得像纸,上课时常捂着胸口喘气,下课铃一响就趴在桌上,说是累了,眼里藏不住的疲惫,和强撑出来的笑意。
原来那五千块钱,根本不是什么积蓄。
原来她那些匆匆离去的傍晚,是揣着病历本,忍着心脏的绞痛,去工厂里做夜班的零工。
原来她的过劳猝死,从来都不是意外,是她为了我,赌上了自己仅有的性命。
我捏着那些轻飘飘的车票、申请单、收据和病历本,它们却重得像一座山,压得我胸腔发闷,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