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缓缓落下。
天空染成深紫的色调,星辰像细碎的砂洒在天幕。城堡外的花园在夜色里展开,与白日的肃然不同,如今的它更像是一个沉睡的梦。
晚课要稍微晚一些才开始。晚餐后到那之前,有一个小时的空隙。璃夜不想回房间,在外面感受微风能让她感到更舒服,于是披上一件披风来到了花园。
石径被银蓝色的光线勾勒出轮廓,石径两侧间隔摆放着着发光石,每走一步,都有柔光在脚下晃动。
璃夜顺着石径走着,披风在风里轻轻扬起。空气清凉,却不寒。
花园里种满了各种她未曾见过的植物。
枝叶狭长的银叶树,在夜晚会吸收月光,枝条间流动着微弱的光脉;花瓣如通透的水晶的水晶花,散着淡淡的紫色磷光;还有那些不知名的草木,叶片上凝着细微的露珠,每一滴都反射出星光。
璃夜停下脚步,蹲下身,指尖轻轻触碰一朵水晶花的花瓣。冰凉,柔软,像是有呼吸。
她望着那微光闪烁的花丛,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情绪——既熟悉,又陌生;既安静,又刺痛。
“这地方太安静了。”
她轻声说,“安静得像是在提醒我,我还活着。”
风拂过,她的头发被轻轻掀起,黑紫的发丝闪过一瞬的光。
她抬头望天,月亮如一枚银币挂在云后,薄雾环绕其边,像被魔力擦拭过的镜面。
那一刻,她想起了许多事——那场战斗的火光、倒下的同伴、还有莫莉丝那双平静得令人愤怒的眼睛。
“命运……”她轻轻吐出这个词。“真是个残忍的玩笑。”
就在这时,一个轻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璃夜殿下?”
璃夜回头。
是艾尔,手里还抱着一篮新剪的花。她看到璃夜时显然有些惊讶,赶紧行礼。
“别行礼了,”璃夜摆了摆手,“这里没有旁人,不用拘谨。”
艾尔微微抿唇,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近。她的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像怕打扰这片夜色。
璃夜看着她的篮子:“这是在采花?”
“是的,”艾尔点点头,“女王陛下喜欢这批水晶花,我在挑开得最盛的。”
璃夜“嗯”了一声,又看向那花丛。
“你觉得它们漂亮吗?”
艾尔抬头看着那一片散光的花。“漂亮,但也有点寂寞。”
璃夜挑眉:“寂寞?”
“是啊,”艾尔轻声说,“它们在夜晚散发着着光,可没人会在深夜来看。只有它们自己彼此照亮。”
璃夜笑了笑。“这话倒是让我想起了命运。”
艾尔怔住:“命运?”
璃夜目光落在夜空,声音轻柔,却有一丝冷意。
“有时候我觉得,命运就像这些光怪陆离的花。看起来美丽、神秘,其实根本没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开。也没人知道,它的光,是不是在燃烧自己。”
艾尔听着这话,神色渐渐认真起来。“您是在说……您的命运吗?”
璃夜没有回答,只是低笑了一声。
“也许吧。我原本以为我的路,是我自己选的。但后来才发现——我只是被推着走罢了。就像这花……生在哪儿,开在何时,都不是自己决定的。”
艾尔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蹲下,从篮子里拿出一朵花。那是一朵未完全绽放的水晶花,花心的光还在悄悄流动,像微弱的心跳。
她轻轻捧着它,语气柔和而笃定。
“可是它还是在开。不管谁让它长在这里,它依旧会发光。我觉得……那也算一种选择。”
璃夜看着那朵花,沉默了很久。
“你觉得命运可以违抗吗?”
“命运会被误会。”艾尔说,“人们把一切未知的事都推给命运。可命运也许只是路太长,让我们没看清终点。”
璃夜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那笑里带着一点自嘲。
“你倒像个哲人。”
艾尔脸微红:“不,我只是……在花园工作太久,花看多了,就喜欢乱想。”
璃夜没有再说什么。她伸出手,从艾尔手里接过那朵花。花瓣在她掌心微微闪烁,像回应她的呼吸。
“谢谢。”璃夜轻声说。“也许你是对的。也许‘命运’只是太复杂,才显得光怪陆离。”
风吹过。水晶花的光点在夜色中流动,银叶树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在为她们的对话作伴。
两人并肩坐在花园的石阶上,谁也没有再说话。月光倾斜下来,落在璃夜的发梢与艾尔的侧脸上,映出两抹若有若无的温柔光。
璃夜转过头看了一眼艾尔,带着笑意说:“但不得不说,水晶花真的很好看,我很喜欢。晶莹剔透的花瓣似乎能折射一切,看清很多东西。”
“殿下也喜欢吗,那真好啊。”
“嗯,而且坐在这里感受微风拂过脸庞,这种感觉给人难以言表的平静。”
“那殿下以后想多在花园里走走?”
“应该会吧,但我现在该走了,还有课程要上,哈——”璃夜站起,双手交叉伸过头顶,打了一个哈欠。“坐在这里还真是能让人感觉疲倦呢。”
“我先走啦。”璃夜回头看了一眼艾尔,摆了摆手。
花园的风与月光依旧停留在记忆里,等璃夜回到房间时,那一层柔和的宁静也随之散去。
璃夜刚推开门,就看到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几本厚厚的书。璃夜看向其中一本,封面上烫着银色的字——《魔族王室礼仪纲要·基础》。
璃夜眨了眨眼,“…不会吧。”
门外传来清脆的脚步声。她还来不及反应,金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
莫莉丝今日换了一身装束。她穿着贴身的长裙,肩披浅金色披帛,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银杖。那神情优雅得就像是从画中走出的王。
“看来你发现了今晚的功课。”莫莉丝微笑着走进来,声音温柔得仿佛春夜的风,可璃夜就是听出了那股不容拒绝的气势。
璃夜皱了皱眉。“看起来好麻烦。”
“是啊,”莫莉丝理所当然地回答,“虽然麻烦,但这些都是必须的,你要学会的东西。”
璃夜盯着那本《礼仪纲要》,无奈叹气。“我现在宁可再去打一场仗。”
“作为魔族的公主,打仗也是需要优雅的哦。”莫莉丝轻轻一笑。
璃夜沉默了两秒。“那我能先去死一会吗?”
“可以,”莫莉丝笑得温柔,“但死前先学完。”
璃夜:“……”
莫莉丝拍了拍手,几名女仆端进来三套礼服。每一套都光彩夺目,层层叠叠的裙摆,繁复的蕾丝、金线与珠链闪着微光。
璃夜看到那堆布料,脸都僵了。“我穿这个?……这看起来太重了吧。”
“确实重,”莫莉丝点头,“但你得学会让人看不出它重。”
璃夜被女仆推进更衣室。一阵折腾之后,她终于被“打包”出来。
镜子里的自己像换了个人。
深紫的礼服紧贴着腰身,裙摆层层垂下,每走一步,珠链和薄纱都会轻轻摇晃。脖颈上戴着金色颈环,发丝被盘起,用银簪固定,额前垂下几缕碎发。脚底踩着一个黑色的高跟鞋,与洁白的脚背和小腿形成鲜明的反差。
璃夜盯着镜中的自己,表情复杂至极。
“这……真的是我吗?”
莫莉丝微笑:“比以前更像‘殿下’了。”
璃夜动了动肩膀。“我觉得我快断气了。”
“呼吸保持平稳,”莫莉丝指点她,“挺胸,肩下压,脚尖朝前十五度。”
璃夜努力照做。结果高跟鞋的重心让她差点失衡。她立刻伸手去扶桌子,但裙摆太长,反而被绊了一下。
“……该死的鞋。”
“小夜夜,”莫莉丝淡淡提醒,“贵族不会骂鞋。”
璃夜抿唇,勉强挤出笑。“那贵族该骂谁?”
“贵族不骂人,贵族该微笑。”
璃夜的笑僵在脸上。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试图“优雅地行走”。一步,两步……第三步的时候,她果然又踩到了裙摆。
叮——银饰与布料轻响,璃夜僵在那里。
莫莉丝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轻轻理了理她的裙角。“别太急。优雅不是速度,是节奏。”
璃夜垂下眼帘,语气有点闷:“我以前从没学过这些。”
“我知道。”莫莉丝的声音忽然柔了几分。“但你不必焦虑。优雅不是生来的,它是训练出的。就像力量一样。”
璃夜沉默着点点头。
莫莉丝退后几步,做了个示范:她缓步前行,裙摆轻盈得仿佛风。每个动作都流畅得像舞蹈,连转身的姿态都带着光的弧度。
璃夜看得出神。
“试试看。”莫莉丝转回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璃夜咬了咬牙,再次迈出脚步。这次比之前稳了许多,虽然依然有些生硬,但她的背挺得笔直,眼神也渐渐坚定起来。
莫莉丝看着,唇角微微上扬。“不错。记得——走路时,抬头,因为王族的目光从不低垂。”
“王族也会被鞋绊倒啊……”璃夜在心里吐槽,但还是照做了。
课程持续了很久。从行礼的动作和角度,到微笑的弧度,从餐桌的坐姿到茶杯的举止,莫莉丝事无巨细地亲自示范,璃夜在几乎崩溃的边缘反复练习。
至于为什么几乎崩溃?正常来说学习这些礼仪内容不至于让璃夜崩溃,但问题就出在璃夜每一次做错都会被莫莉丝打一次屁股!即使是很微小的错误也会受到这样的惩罚,莫莉丝在这些方面格外的严苛,一定要完美。
所以…...房间有时会传出奇怪的声音……
直到夜色深沉,烛光只剩下摇曳的一簇,课程也才正式的结束。
璃夜终于靠在椅背上,眼神半阖,头微微向后仰,连呼吸都带着疲倦。持续两个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无论是身体的姿态还是精神的专注,都让她觉得自己快被礼仪这两个字掏空了。这分明是折磨人,换谁来都会快接近崩溃的吧。
她气若游丝地感叹道:“真的是太累了……我宁可跟龙族打一架,也不想再穿这些,更不想再在这里练习怎么‘优雅地行礼’。”
莫莉丝抬起头,神色一如既往地从容,将手中的《礼仪纲要》轻轻合上,书页发出一声柔和的“啪”。
“将来你肯定会与龙族打交道,”她的声音温柔却笃定,“当然,也不只龙族。每一个与你对话的人,都会通过你的姿态判断魔族的尊严。”
璃夜笑了,笑意里夹着一丝无奈与倦怠。
“那我穿这身去吗?”
“当然有可能。”莫莉丝理所当然地回答。
“如果是公开的大型宴会,或是与他族的外交仪式,你都要以完美的姿态出现。即便不是穿这一身,你的神态、步伐、语调都必须优雅得像流动的乐章。就算是战斗,也要保持从容与尊贵。”
璃夜“唔”了一声,用力翻了个白眼。
“我觉得那时的我,恐怕优雅不起来。”
“翻白眼也没用。”莫莉丝淡淡一笑,像是早已习惯她这个女儿的倔强。“这是你必须学会,也必须做到的。哦对了,一个月后,就是魔族与血族的正式外交活动。那将是你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出现。璃夜——你只有这一个月的时间。”
璃夜安静了片刻。那短短几秒的沉默,比之前的任何一句话都更重。她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自己,眉眼精致,姿态优雅,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却让她感到一丝陌生。
那是她吗?那个曾经在战场上用魔力撕裂天空的她?那个在人类世界仰望星辰、与同伴并有说有笑的那个她?
哈,但那个人似乎已经早就不存在了吧,已经早就死在那个夜晚了吧。
现在,她成为了魔族的公主。
璃夜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好,我知道了。”
她的语调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疏离。就像是接受了某种无可逃避的命运。
莫莉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走近一步,伸手理了理璃夜鬓角的碎发。
“做得很好,璃夜。”她轻声道。“习惯需要时间,但你终会优雅到让自己惊讶。”
璃夜没有回应,只是点了点头。她再次看向镜子,那目光不再是抗拒,也不是顺从,而是一种奇异的冷静——像是看着一个尚未理解的新自己,同时,也在看着即将成为的未来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