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莲穿过庭院时,枯草在脚底发出细碎的窸窣声,像一串低微的、连绵的叹息。
宅邸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空旷得骇人,推门进去,只有穿堂风裹着凉意扑面而来,更深的是那种仿佛能吸走一切声响的沉寂。
仆役们或许在别处忙碌,又或许是默契地不去打扰这位明显心神不属的小姐。
卡莲独自走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梯间回荡,显得格外孤单。
回到房间,那扇高高的窗户依旧将一片过于明亮却冰冷的光斑投在地板上,她背靠关上的房门,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很久,久到腿脚发麻,窗外的光斑从地板爬上墙壁,颜色由刺眼的白转为朦胧的橙黄。黄昏将至。
“天火圣裁”。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的意识,卡斯兰娜的荣耀,亦是卡斯兰娜家主赴死的诅咒。
老爹从未对她详述使用它的代价,但她从家族尘封的历史与自己穿越前的记忆里知道:在没有觉醒卡斯兰娜家真正力量的情况下动用天火,只会被它的火焰吞噬殆尽。
一股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不能就这样待着,在等待与揣测中消耗时间。
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确认他一路平安,只是离他近一点,只是……万一,万一有什么她能帮上忙的,哪怕只是递一杯水,包扎一道伤口。
她下意识地抚过胸口,那里隐现着常人不可见的纹路,她与自己低语:“我和‘她’不一样……我有圣痕,是的,我可以改变结局,我要跟着他。”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先前的茫然与无力,代之以一种焦灼而尖锐的决断,她猛地起身,因动作太快而微微晕眩。
随即,她开始快速而安静地行动,先从床底拖出那个小型行军背包,是往日随父亲短途巡逻用过的;打开衣柜,略过那些裙装,只挑出最结实耐磨的衣裤,一件深色带兜帽的旅行斗篷被仔细叠好放在最上面。
接着是书桌抽屉:一些零钱、几块应急干粮、一把锋利的多功能小刀、一捆细绳、一小卷纱布和止血药粉——都是她过去偷偷备下,幻想着某天或许用上的东西。
行囊收拾妥当,她坐下来铺开一张纸,笔尖却悬停良久。
留给谁?奥托?不,绝不能让他知道,他定会试图阻止,或更糟,执意跟来,写给管家?似乎也无必要。
最终,她只潦草写下一句,塞进枕头底下:
“我出去走走,不必寻找。卡莲。”
字迹有些凌乱,却透着一股不容转圜的决绝。
夜幕完全降临,宅邸零星星亮起灯火,楼下传来准备晚餐的轻微响动。
卡莲穿戴整齐,背上行囊,分量不轻,却奇异地予她一种踏实感。
她悄悄推开房门,没有点灯,就着窗外微弱的星光与远处走廊壁灯晕开的光,如同幽灵滑入阴影。
她熟悉这座宅邸每一条路径,包括那些不常走的、通往侧门与后院的小道。
避开偶尔走过的仆人,她敏捷地穿过厨房后的储藏区,那里弥漫着食物与柴火混杂的气味。
侧门的锁有些老旧,她早知道哪个角度用力一抬,再轻轻一推,便能以最小的声响打开。
“吱呀——”
一声轻微的、在寂静中被放大的摩擦,卡莲心跳漏了一拍,迅速闪身出去,反手将门轻轻带拢。
冰冷的夜气瞬间包裹上来,带着初冬特有的凛冽与草木枯萎的气息,她拉低兜帽,最后回望一眼夜色中庞大而沉默的家宅轮廓。
父亲是清晨出发的,乘马车,带亲卫,前往东北边境。按常规路线,首日通常会赶至六十里外安营,卡莲深吸一口气,调整肩带。
她认得路,不止一次随老爹走过那段,她跟不上马车的速度,但知道一些山林间的近道——是老爹早年教她的,为应对突发情况,那些小路崎岖难行,却能节省不少距离。
倘若她连夜出发,拼尽全力……或许能追上,或至少,能远远望见他们宿营的篝火。
夜色浓重,星辰黯淡,卡莲不再回顾,转身面向前方无边的黑暗,迈出坚定而迅疾的步伐。
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小,最终融入道路尽头更深的黑暗里,步履快得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一次也未回头。
就在她离去后约莫几分钟,那扇老旧的侧门,再次发出了一声极轻微、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吱呀”。
奥托·阿波卡利斯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
比卡莲更单薄的身影裹在一件不起眼的深灰斗篷里,金发被兜帽完全掩住。
脸上不见平日那种精心计算过的温和,只剩下近乎苍白的专注,与眼底深处挣扎的暗火。
他当然知道卡莲要做什么,午后见她从工坊失魂落魄地离开时,他便知道了,他甚至猜到了她会走这扇门。
他很弱——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体术训练中永远是拖后腿的那个,剑柄在手中沉重得不合情理。
他是家族里最“无用”的那个,而卡莲……卡莲总是像阳光般耀眼,像风一样自由,也像此刻一样义无反顾。
他明白自己阻止不了她,任何言语在她下定那份决心面前都苍白无力,强行阻拦只怕会招来她对自己这份“多余关心”的厌弃。
可是……他不能只是看着。
胸腔里翻涌的感觉滚烫而酸涩,灼烧着五脏六腑。是担忧?恐惧?还是某种更深层、更难以启齿的……占有?他不愿细想。
为此,他在下午——卡莲茫然呆坐家中时——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他溜进了阿波卡利斯宅邸深处,那个被家族严令禁止靠近的角落,灰尘的气味混合着陈年霉味,还有一种冰冷的、仿佛能吸走魂灵的寂静。
在那里,他找到了“它”——那个被家族历史刻意模糊、却被秘密视为“圣物”的存在。
那并非光辉璀璨的器物,只是一个看不出材质的“金色匣子”,触手冰凉,犹如握住了千年寒冰。
当他颤抖的指尖触碰它的刹那,一个非男非女的声音,直接在他意识最深处响起,带着一种倦怠的慵懒:
“……两千年来,再次解开封印的……竟是个孩子么?”
奥托的喉咙发紧,却竭力让声音平稳:“我想要变强……强到能与卡莲并肩,保护她,你能做到吗?”
那声音低低地、几乎带着笑意:“把你的身体……在需要时交给我,作为交换,你会得到……一点点‘改变’。”
片刻的死寂。奥托干涩的喉音滚了出来:
“……好。”
金色流光渗入他的身体,无声无息。
“如果是为了卡莲……”
此刻,夜色如墨。小道蜿蜒没入山林,卡莲在前方敏捷穿行,依循老爹曾教导的知识辨认近道的痕迹。
奥托则在后方几十步外,如同真正的幽灵,借着树木与岩石的阴影藏匿形迹。
他努力调整呼吸,不让它变得粗重,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个模糊的斗篷轮廓——那仿佛是漆黑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尽管这光源,正一无返顾地奔向可能焚毁一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