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如卡莲所预想的那样进行着。
整整三天,她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始终徘徊在队伍的视野边缘。
白日里,她凭借地形的起伏与林木的掩蔽,遥遥跟随着那面熟悉的旗帜;夜晚则蜷缩在上风处冰冷的岩缝或树洞中,裹紧单薄的斗篷,望着远方跳跃的营地篝火,在心中默默测算着距离。
她极其谨慎地处理自己留下的痕迹,依靠干硬的粮饼与清冷的溪水维持体力。
那双曾经总是盛满阳光的湛蓝眼眸,如今只剩下全神贯注的紧绷,以及一丝被深深掩藏的疲惫。
而在她身后更远的地方,奥托·阿波卡利斯正以近乎非人的毅力跟随。
整整三日未曾进食,仅靠着虚空万藏勉强维系生机,他的状态比卡莲更为不堪。
体力的劣势在长途跋涉中被无情放大,脚底早已磨出血泡,每一次呼吸都因极力压抑而带着难以控制的颤抖。
可他就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人偶,目光从未真正离开前方那个朦胧的身影。
第四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已然消散,天际透出苍白的微光。
剿灭行动已近尾声,视野所及的平野上,最后几只战车级崩坏兽在卡斯兰娜战士有条不紊的围剿下发出垂死的哀鸣,身躯逐渐崩解为飘散的光点。
空气中混杂着焦土的气息与崩坏能特有的、甜腻而刺鼻的味道。
连续三日的平静,让远在山脊上守望的卡莲,不自觉地松开了那根紧绷了七十二小时的心弦。
她望着父亲弗朗西斯挺拔的身影立于渐趋平静的战场中央指挥善后,初升的晨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一股混杂着愧疚与如释重负的情绪悄然蔓延——或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天火圣裁”始终未曾出鞘,一切看来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清剿任务。
擅自离家的后怕与担忧,此刻竟压过了最初那份强烈的不安。
“该回去了……总要认错的。”她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粗糙的斗篷边缘。
与其继续躲藏,不如主动面对,她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从藏身的岩石后站起身,拍去衣上尘土,朝着战场的边缘,朝着父亲所在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她不再刻意隐藏行迹,只是将兜帽拉得更低,步伐带着迟疑,却又一步步变得坚定。
她甚至开始在心底默默组织语言,思索着是该先道歉,还是该先问一句“父亲,您有没有受伤”……
就在她的双脚踏入战场外围那片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枯草区域时——
异变,在瞬间爆发!
战场中央,那只被认为已彻底失去行动能力、躯体正在崩解消散的巨大圣殿级崩坏兽,其残存的独眼骤然爆发出猩红暴戾的光芒!
它发出一种绝非生物所能产生的、如同金属被生生撕裂般的尖啸,庞大的身躯以违背常理的速度强行扭转,全然无视周遭战士的攻击与自身正在崩溃的现实,那柄沉重的骑枪,化作一道毁灭的虹光,并非刺向最近的敌人,而是笔直地、疯狂地射向远处那个正在靠近的、渺小的身影——卡莲!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卡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庞大的阴影裹挟着纯粹的死亡气息呼啸而至,空气仿佛凝固成沉重的铅块,死死压在她的胸口与四肢。
她试图移动,试图闪避,但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化,连呼吸都被死死扼住。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冰冷、巨大的枪尖在她视野中急速放大,死亡的寒意浸透骨髓。
“卡莲——!!”
远处,弗朗西斯·卡斯兰娜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甚至超越了声音传播的速度。
他脸上所有的镇定与胜利后的从容在千分之一秒内粉碎殆尽,只剩下最原始、野兽般的惊骇。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来不及思考,他全身爆发出骇人的速度,脚下地面在他蹬踏的瞬间炸裂,整个人化作一道比崩坏兽投枪更为刺目的流光,撕裂空气,朝着卡莲的方向舍身扑去!他抛弃了一切防御,放弃了所有后续可能,眼中唯有那个即将被死亡吞噬的、小小的身影。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血肉被硬物穿透撕裂的声响,在卡莲耳边——不,是在她灵魂深处——轰然炸开。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她因极致恐惧而紧闭的眼睑,只感觉到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一滴,两滴……淅淅沥沥,溅落在她的额头、脸颊、颤抖的睫毛上。
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般的巨响,以及……液体持续滴落的、细微却恐怖到极致的“滴答”声。
浓烈至极的、属于父亲的气息,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将她彻底笼罩。
卡莲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冰冷泛着寒光与崩坏能纹路的巨大枪尖,它停滞在那里,距离她的眉心,不足五厘米。
然后,她看到了紧紧握住那染血枪杆的、骨骼分明且因极度用力而青筋暴起的大手——那是父亲的手。
视线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上移。
弗朗西斯·卡斯兰娜伟岸的身躯,如同一堵最坚固亦是最残酷的墙壁,矗立在她与死亡之间。
那柄圣殿级崩坏兽的骑枪,自他后背狠狠刺入,携带着崩坏能的腐蚀与纯粹的物理狂暴,几乎将他整个人贯穿。
狰狞的枪尖从前腹突出,正是此刻悬于卡莲面前的那点致命寒芒。
他低垂着头,白色的发丝被汗与血粘湿,显得有些凌乱。
但他的双臂依然稳定地、死死地攥着那刺穿自身的枪杆,榨取着每一分力量与崩坏能,将其牢牢固定,不让它再前进分毫,也不让它在自己体内造成更可怕的撕裂。
卡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她看见老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那张总是坚毅、偶尔对她流露出无奈或慈爱笑容的面庞,此刻苍白如纸,嘴唇因剧痛与失血而完全失去了血色,正微微颤抖着。
然而,当他那因痛苦而略显浑浊的目光,终于艰难地聚焦在卡莲脸上时,那眼中翻涌的,不是愤怒,不是责备,甚至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涌上喉头的鲜血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呛咳,更多的血沫无法抑制地从嘴角溢出,滴落。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嘴角扯动出一个微弱到几乎无法辨识的、扭曲的弧度,仿佛想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
随即,弗朗西斯的身躯一晃,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那恐怖的贯通伤彻底暴露,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奔涌而出。
“老爹——!!!”
卡莲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嘶哑、凄厉,承载着无边无际的恐惧与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她伸出剧烈颤抖的双手,想要接住父亲倾倒的身躯,触碰到的却只有满手温热而粘稠的液体。
世界在她眼前疯狂旋转、崩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猩红,以及父亲那迅速失去温度与重量的身体。
那道凄厉至极的尖叫,如同冰锥般狠狠刺穿了远处奥托的耳膜与心脏。
奥托本就因体力透支而模糊的视线,在那一瞬间,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片蔓延开的猩红——从弗朗西斯叔叔背后喷涌而出,染红了卡莲苍白的面颊和那双盛满惊骇与崩溃的蓝眼睛。
“不……不!!卡莲——!!”
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压倒了一切疲惫与痛楚,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撕扯着,双脚早已麻木失去知觉,他却不管不顾,踉跄着、连滚爬带冲下藏身的斜坡,疯狂奔向那片血腥的中央。
他看见了,他看见弗朗西斯如同山岳倾覆般倒下,卡莲徒劳地试图撑住那沉重的身躯,却连同自己一起被带得跌跪在地,双手浸没在温热的血泊中,卡莲无助而断续的哀鸣。
他也看见了,那只垂死的圣殿级崩坏兽,独眼中红光晦暗不定,残存的意志驱动着它,竟将那柄染血的骑枪猛地从弗朗西斯的躯体中抽回!
粘稠的血浆与碎裂的组织随着枪尖的脱离四下飞溅,那可怕的伤口失去了堵塞,鲜血涌出得更加汹涌澎湃。
崩坏兽举起它仅存的、紧握骑枪的手臂,尽管摇摇欲坠,枪尖却再次对准了那个失魂落魄、毫无防备的白发少女——它最初,也是最终的目标。
奥托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没有武器,没有力量,甚至没有余裕去思考“该怎么办”,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扑了过去。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他重重地撞在卡莲身侧,那不是拥抱,而是一种近乎粗暴的推搡,将她从血泊与父亲的身旁撞开一段距离。
随即,他张开双臂,踉跄一步,死死挡在了她与那柄滴血的巨大骑枪之间。
他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轻易撕裂的纸,剧烈起伏的肩膀和无法抑制的急促喘息,彻底暴露了他极度的虚弱与恐惧。
但他站定了,面对着那狞恶的崩坏兽与死亡的锋镝,寸步不退。
卡莲被撞得歪倒在地,手掌擦过粗砺的地面,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她茫然地抬起头,湛蓝的眼眸里,映入了两个重叠的、破碎不堪的影像。
一边,是倒在血泊之中、生命随着鲜血飞速流逝的父亲。
他身下的土地已浸染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那双总是充满力量的手,此刻无力地摊开着。
另一边,是那个突然出现的、本绝不该在此地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奥托。
他穿着脏污破损的贵族服饰,金发凌乱不堪,脸色惨白如鬼,身体仍在细微地颤抖,却以一种决绝到令人心颤的姿态,挡在了她与死亡之间。
为什么……
为什么奥托会在这里?
为什么老爹会躺在那里?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都是……因为我……”卡莲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
悔恨与滔天的罪恶感,如同冰水混合着滚烫的岩浆,从头顶倾泻而下,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又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世界在她眼中褪去了所有色彩与声音,只剩下刺目的猩红与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感觉自己正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撕碎,每一个试图呼吸的念头,都带来尖锐到极致的疼痛。
如果不是她擅自离家……
如果不是她放松警惕……
如果不是她……
“卡莲!快走——!!”
奥托嘶哑的吼声将她从瞬间的凝滞中惊醒,那声音因极致的恐惧与用力而完全变了调。
几乎在同一刹那,圣殿级崩坏兽发出了最后一声嘶哑的咆哮,残余的崩坏能驱动着它,将那柄沉重的骑枪当作巨杵,并非投掷,而是拖拽着濒临崩溃的残躯,朝着挡路的身影以及后方的卡莲,狠狠地、带着碾压之势猛砸下来!掀起的腥风令人作呕。
奥托瞳孔紧缩,他甚至能看清枪尖上尚未干涸的、属于弗朗西斯叔叔的鲜血。
他闭上了眼睛,挡在卡莲身前——哪怕只能偏转一丝角度,哪怕只能阻挡一瞬!
“砰——!!”
沉重的撞击声轰然响起,却并非金属穿透肉体的闷响,而是钝器猛砸在某种无形却坚韧屏障上的闷响,其间夹杂着细微却清晰的骨裂之声。
奥托只觉得一股根本无法抵御的巨力从双臂格挡处传来,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被狠狠砸飞出去,越过卡莲的头顶,摔在数米外的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住,伏在地面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不断渗出。
虚空万藏在千钧一发之际构成的临时防护,抵消了大部分致命的冲击力,但剩余的力量依旧不是他这孱弱身躯所能承受的。
崩坏兽这最后一击似乎耗尽了它全部的存在之力,庞大的身躯剧烈摇晃,崩解的速度骤然加快,但那只猩红的独眼,依然死死“盯”着卡莲的方向,带着永不消散的恶意。
卡莲呆呆地看着奥托为救自己被击飞,又猛地转头看向气息已如游丝的父亲。
两个身影,一卧一伏,皆因她而濒临死亡的边缘。
为什么……
为什么要保护这样的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巨大的痛苦与自我憎恨彻底将她淹没,她跪坐在血泊与尘土之间,双手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指甲深深陷入头皮,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泪水终于汹涌决堤,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烫地滑落。
她想放声尖叫,希望圣痕帮帮自己,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换回时间的倒流,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破碎不堪的气音。
就在这意识即将崩溃的边缘时,胸前的圣痕,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整个世界在刹那间被蛮横地扭曲、置换。熟悉的战场景象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满是断壁残垣的废墟之城。
荒凉、死寂,唯有呜咽的风声穿过破碎的街巷。
而在不远处,一道身影跪坐在瓦砾之中。
那是一个白发少女,身上的服饰破烂不堪,沾满污迹与暗沉的血色,她的背影微微颤抖,仿佛承载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
似乎感受到身后的异样,少女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当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的刹那,卡莲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那是一张……与她相似的脸。
相同的湛蓝眼眸,此刻却盈满了相同的、深入骨髓的绝望与痛苦,如同照镜子一般。
少女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沙哑,与卡莲的声音出奇地一致,却浸透了无尽的疲惫与讥诮:
“怎么又回来了……我是…是不是很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