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城市的霓虹在远方织成一张模糊的光网,而市郊这条路,则被廉价的白炽灯泡和食物的蒸汽笼罩。
柏油路面被油污浸染得发亮,空气里混杂着孜然、甜面酱和油炸的复合香气。
“煎饼果子,加肠加蛋嘞!”
“里脊肉串,刚烤好的!”
叫卖声此起彼伏,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孟林面无波澜地走在这片喧嚣里,像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幽灵。
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旧的休闲装,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电脑包,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工作榨干后的疲惫。
他的脚步不快不慢,径直穿过人群,最终停在一个卖手抓饼的摊子前。
摊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头顶的灯泡给他油光光的脸上镀了层暖光。
“老板,老样子来一套。”孟林的声音有些干,像是很久没喝过水。
老板正忙着给铁板刷油,闻声抬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
“好嘞!”
他应得爽快,手上的动作更是麻利。
从面盆里取出一块面团,扔在滋滋作响的铁板上,用铲子压扁,面饼迅速膨胀,香气四溢。
“小伙子,今天又加班了啊?”老板一边打着鸡蛋,一边熟稔地搭话。
孟林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在铁板上逐渐金黄的面饼。
又是加班。这个词就像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他已经麻木的神经。
他叹了口气,那口气息很轻,瞬间就消散在了食物的香气里。
“嗯。”
一个单音节的回应,算是回答了。
老板也没再多问,只是手脚麻利地撒上葱花,刷上酱料,夹上里脊和生菜,最后用两把铲子将整个饼向内挤压,弄得蓬松酥脆。
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结束,一个热气腾腾的手抓饼便被装进了纸袋里。
“给你,多加了点酱。”老板把饼递过来。
孟林接过那份温热,付了钱,转身离开,没有多余的话。
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见同样的人,说同样的话,连晚饭都是同样的口味。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不是活着的,只是在执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
继续往前走,热闹的夜市被甩在身后,路的尽头是一个老旧的小区。
小区门口的围墙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门口旁有个孤零零的凉亭。
这是孟林的“专属餐厅”。
他走进凉亭,在石凳上坐下。
每天下班,他都会在这里吃完晚饭,坐上一会儿,放空自己,然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出租屋。
凉亭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模糊车流声和几声不知名的虫鸣。
他解开装着手抓饼的塑料袋,那股混合着酱香和面香的味道终于清晰地钻入鼻腔。
一天的疲惫,似乎只有在这一刻才能得到些许慰藉。
正当他准备张口咬下第一口时,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屏幕亮起,来电显示的名字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操。”
他低声骂了一句。
是部门经理。这个时间点打电话,绝对不会是问候晚安。
孟林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任由它响了好几秒,最终还是无奈地划开了接听键。
“喂,经理。”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阵劈头盖脸的训斥,语速又快又急,内容无非是方案的某个细节出了问题,需要他立刻修改。
孟林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一些。
“是。”
“嗯,对。”
“好的,我明白。”
他面无表情地应和着,眼神却落在自己手里的那份手抓饼上。
饼还冒着热气,酱汁的颜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可是他现在没有一点食欲。
他看着不远处一对情侣相互依偎着走过,女孩笑着把手里的烤串喂到男孩嘴里,那份甜蜜让他觉得有些刺眼。
为什么别人的生活看起来总是那么轻松。
“是,是,我马上回去改,保证明天一上班就发给您。”
孟林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做着保证,仿佛被训斥的不是他自己。
终于,在长达数分钟的单方面输出后,电话那头挂断了。
世界总算清净了。孟林把手机扔在一旁,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再次拿起那份已经有些温吞的手抓饼,准备完成这个被打断了的进食仪式。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原本渐渐安静下去的夜市小路,忽然变得嘈杂起来。
“快看!那是什么!”
“我的天!天上!天上!”
原本还在各自摊位忙碌的摊贩们,此刻生意也不做了,纷纷跑出摊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激动地指着天空。
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兴奋,完全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干什么呢这是?集体看UFO吗?
孟林心里感到一阵疑惑,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好奇心终究战胜了饥饿和疲惫。
他站起身,走出凉亭,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也抬起头看向夜空。
下一秒,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在漆黑如墨的天鹅绒般的夜幕上,一颗耀眼到极致的流星,正拖着长长的璀璨尾焰,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划破天际。
那不是普通的流星。
它太亮了,亮得让周围的星辰和城市的灯火都黯然失色。
它也不是一闪而逝,而是像一把燃烧的利剑,缓慢而坚定地撕裂了整个静谧的夜空,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绚烂轨迹。
所有人都被这壮丽而诡异的景象震撼了。嘈杂声消失了,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声音。
孟林就这么站着,仰着头,看着那颗仿佛要坠向大地尽头的流星。
一种莫名的、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是震撼?是向往?还是一种对未知和改变的隐秘渴望?他不知道。
他只是举起那个被他放下两次,已经快要凉透的手抓饼。看着那道撕裂夜空的壮丽光痕,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面饼的酥脆和酱料的咸香在口腔里炸开,混合着里脊肉的焦香。
然而,他刚咽下口中的食物,还没来得及咬第二口,人群中就爆发出了一阵尖锐的骚动。
“拐弯了!它拐弯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嗓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利,刺破了所有人因震撼而产生的沉默。
“胡说什么!流星怎么可能拐弯!”旁边立刻有人反驳,但他的话语里也充满了不确定。
“不是!真的!你们快看!它的方向变了!”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诡异的一幕。
起初,那道壮丽的光痕只是在天际线上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可现在那颗燃烧的“流星”猛地一滞,随即以一个完全违背物理常识的角度硬生生地拐了一个大弯!
“我操……”一个卖烤冷面的小伙子手里的铲子“哐当”一声掉在铁板上,溅起一片油星。
“它……它冲我们来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哭腔。
如果说刚才的景象是震撼,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恐惧。
那颗流星在拐弯之后,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像一枚导弹,直直地朝着这条小小的夜市街道俯冲而来!
最初的惊叹和好奇在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取代。
“跑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整条街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炸开了锅。
“快跑!快跑啊!”
尖叫声、哭喊声、桌椅被撞翻的碰撞声、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末日降临般的样子。
刚才还在熟稔地跟孟林打招呼的手抓饼老板,此刻正死命地把他那微胖的妻子往摊位底下塞,他油光光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惊恐。“躲好!别出来!”
那对之前让孟林觉得刺眼的情侣,男孩紧紧抱着女孩,用自己的后背对着流星坠落的方向,女孩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有人慌不择路地逃跑,却在混乱中被绊倒,随即被更多奔逃的脚踩过。
有人彻底放弃了,瘫软在地,绝望地嚎啕大哭。
而孟林却没有跑,他甚至没有动。
他就站在凉亭的边缘,呆呆地看着那颗在视野中飞速放大的火球。
死亡的阴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压迫感笼罩下来,那炽热的光芒将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又在下一秒将影子完全吞噬。
周围的哭喊和尖叫仿佛离他很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恐惧,没有绝望,甚至没有求生的欲望。一种荒谬绝伦的平静占据了他的内心。
经理的责骂,改不完的方案,冰冷的出租屋,日复一日的麻木……所有这些构成他生活的元素,在这一刻,都变得轻飘飘的,毫无意义。
就这样结束了吗?好像……也不错。至少不用再考虑明早的方案要怎么改了。
流星越来越近,甚至能看清它表面仿佛液态金属般翻滚的光焰。
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种颜色,一种仿佛能净化一切的、耀眼的金色。
空气开始变得灼热,风也停了。
在这片绝对的光芒和死寂中,所有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终将到来的毁灭性冲击。
孟林也缓缓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和爆炸并没有到来。
世界陷入了一片极致的白。
……
一阵夹杂着孜然味的凉风吹过,拂过人们汗湿的脸颊。
“……嗯?”
手抓饼老板第一个小心翼翼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还活着?没爆炸?
他颤抖着,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虽然因为刚才的骚乱而一片狼藉,但摊位没塌,楼也没倒。柏油路面完好无损,连一丝裂纹都没有。
他猛地抬头看天。
漆黑的夜空干净得像块黑色的丝绒,几颗稀疏的星星在闪烁,那颗恐怖的流星就这样消失了。
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结束了?”他的妻子用劫后余生的虚弱嗓音问道。
“好像……是吧?”老板自己也不敢相信。
越来越多的人睁开了眼睛。他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同样的茫然和不敢置信。
“我……我们还活着?”
“刚刚……刚刚那是什么?集体做梦了?”
“可我明明看见它掉下来了啊!那么大一个火球!”
“是啊!都到头顶了!怎么会……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爆发出比刚才逃难时更加嘈杂的议论声。他们互相询问,试图从别人的口中确认自己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荒诞的幻觉。
“神仙保佑!一定是神仙显灵了!”一个大妈双手合十,开始念念有词地拜着天空。
“管他是什么,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有人喜极而泣,瘫在地上放声大哭。
混乱、后怕、庆幸、迷茫……种种情绪在夜市的废墟上空交织。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总是坐在凉亭里、安安静静吃着晚饭的年轻人。
也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凉亭旁边。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被咬了一口的手抓饼。孟林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