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桥洞,成了我们对抗整个世界的堡垒。
但我们忘了,堡垒越是坚固,从内部崩塌时,就越是彻底。
桥洞成了我们的乌托邦。
夏天的风裹挟着河水的土腥气吹进来,却被我们幻化成了自由的味道。
我在捡来的废旧画纸上涂抹,陈静就在旁边写诗,或者轻声念给我听。
我们的王国没有酒鬼的咆哮,没有药罐的苦涩,只有铅笔的沙沙声,和两个灵魂碰撞的轻微回响。
“林晚,你的画里有一种……很痛的东西。”
她有一次看着我的画,轻声说。
“那你呢?”
我反问,
“你的诗里,为什么总像是在告别?”
她沉默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眼睛里的河流。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她温顺的外表下,埋着一个比我更沉默、更沉重的世界。
但我们默契地没有深挖,只是贪婪地享受着这偷来的宁静与懂得。
我以为这就是永远。
我以为我们可以永远躲在那个桥洞里,用画笔和诗歌编织一个坚不可摧的未来。
北京的美院,上海的弄堂,所有地理书上的名字都成了我们秘密地图上的坐标。
我们甚至幻想,以后要合租一间房子,她写作,我画画,养一只猫。
“我们要考同一个城市,”
我信誓旦旦,用力勾勒着素描本上陈静读诗的侧影,
“我画画养你。”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但那笑容底下,有一闪而过的、我当时无法理解的阴霾。
她只是说:
“好。”
如果时光能永远定格在那个夏天,该多好。
可惜,县城的钟摆,从不为任何人的青春停留。
现实的裂痕,是从桥洞外开始渗透的。
先是我的家。
我爸发现我藏在床底的素描本,那是我准备用来报考艺术班的作品集。
他甚至没翻开,只是闻了闻上面的颜料味,就像被点燃的炮仗。
“画画?你他妈能画出个前程还是画出钱来?”
他猩红着眼,把本子摔在我脸上,
“老子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让你搞这些资产阶级玩意儿?”
我妈在一旁帮腔,哭声尖利:
“小晚,你能不能懂点事!看看咱们家什么条件?学艺术那是烧钱!你老老实实念书,考个师范,回来当老师,比什么都强!”
那本凝聚了我无数夜晚和心血的作品集,像一堆垃圾被踩在脚下。
我没有哭,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把嘴唇咬出了血。
那一刻,我恨的不是他们,而是这个逼着人麻木、容不下一点不同的小城。
我抱着被踩脏的画本狂奔到桥洞。
陈静已经在哪儿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画本递给她看。
她看着上面的脚印,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拿出她那方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上面的污渍。
那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让我想哭。
“他们不懂你,林晚。”
她声音很轻,却像磐石一样稳,“我懂。”
我信了。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信了。
但我忽略了,她身上的枷锁,比我更沉。
有一次,我送她回家。
她家住在那片红砖筒子楼里,楼道昏暗,堆满杂物。
还没进门,就听见她母亲剧烈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陈静脸上的光瞬间消失了,又变回了那个温顺、疲惫的班长。
她低声对我说:
“你快回去吧。”
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散发着中药和腐朽气息的家门。
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她母亲嘶哑的声音:
“死哪儿去了?药呢?想渴死我是不是?”
我站在门外,像被冻住了一样。
那个在桥洞里会念“所有青春都耗在等待一场真正的雨”的女孩,被那扇门吞没了。
我突然明白,她的“乖”,不是选择,是生存。
高三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冻结了一切。
教室里贴上了倒计时,空气里弥漫着油墨试卷和焦虑的味道。
我和陈静见面的次数被迫减少。
偶尔在走廊遇见,她怀里总是抱着一摞高高的作业本,我们只能交换一个匆匆的眼神。
然后,我听说了周磊。
周磊是体育生,家里据说有点关系,父亲在什么单位当个小领导。
他是那种在县城里活得很“明白”的人,早早知道了人脉和关系的重要性。
他开始公开追求陈静,每天一瓶哇哈哈矿泉水,雷打不动地放在她课桌上。
我第一次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我去桥洞等她,她来得越来越晚,来了也心不在焉。
“周磊在追你?”
我终于问出口,声音干涩。
她正在抄写英语单词的手顿住了,没有看我:“嗯。”
“你答应了?”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他爸说,毕业后能帮我安排进县医院当文员。”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工作清闲,能照顾家里。”
“所以呢?”
我猛地站起来,画板掉在地上发出巨响,
“所以我们说好的一起考出去呢?你的诗呢?你的‘真正的雨’呢?就换来一个县医院的文员?!”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林晚,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做梦的。”
她收拾好书包,站起身:
“我该回去给我妈熬药了。”
那天,她没有念诗,也没有为我擦去因为愤怒和失望而溢出的眼泪。
她只是走了,像完成一个任务一样,走出了我们的乌托邦,走回了那个需要她“懂事”的现实世界。
我看着脚下浑浊的河水,它依然流得那么慢,那么粘稠。
我突然有种预感,它快要淹过来了。
而我们用整个夏天搭建的沙堡,在现实的潮水前,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