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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樂忻 更新时间:2025/11/7 23:48:01 字数:1892

那个桥洞,成了我们对抗整个世界的堡垒。

但我们忘了,堡垒越是坚固,从内部崩塌时,就越是彻底。

桥洞成了我们的乌托邦。

夏天的风裹挟着河水的土腥气吹进来,却被我们幻化成了自由的味道。

我在捡来的废旧画纸上涂抹,陈静就在旁边写诗,或者轻声念给我听。

我们的王国没有酒鬼的咆哮,没有药罐的苦涩,只有铅笔的沙沙声,和两个灵魂碰撞的轻微回响。

“林晚,你的画里有一种……很痛的东西。”

她有一次看着我的画,轻声说。

“那你呢?”

我反问,

“你的诗里,为什么总像是在告别?”

她沉默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眼睛里的河流。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她温顺的外表下,埋着一个比我更沉默、更沉重的世界。

但我们默契地没有深挖,只是贪婪地享受着这偷来的宁静与懂得。

我以为这就是永远。

我以为我们可以永远躲在那个桥洞里,用画笔和诗歌编织一个坚不可摧的未来。

北京的美院,上海的弄堂,所有地理书上的名字都成了我们秘密地图上的坐标。

我们甚至幻想,以后要合租一间房子,她写作,我画画,养一只猫。

“我们要考同一个城市,”

我信誓旦旦,用力勾勒着素描本上陈静读诗的侧影,

“我画画养你。”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但那笑容底下,有一闪而过的、我当时无法理解的阴霾。

她只是说:

“好。”

如果时光能永远定格在那个夏天,该多好。

可惜,县城的钟摆,从不为任何人的青春停留。

现实的裂痕,是从桥洞外开始渗透的。

先是我的家。

我爸发现我藏在床底的素描本,那是我准备用来报考艺术班的作品集。

他甚至没翻开,只是闻了闻上面的颜料味,就像被点燃的炮仗。

“画画?你他妈能画出个前程还是画出钱来?”

他猩红着眼,把本子摔在我脸上,

“老子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让你搞这些资产阶级玩意儿?”

我妈在一旁帮腔,哭声尖利:

“小晚,你能不能懂点事!看看咱们家什么条件?学艺术那是烧钱!你老老实实念书,考个师范,回来当老师,比什么都强!”

那本凝聚了我无数夜晚和心血的作品集,像一堆垃圾被踩在脚下。

我没有哭,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把嘴唇咬出了血。

那一刻,我恨的不是他们,而是这个逼着人麻木、容不下一点不同的小城。

我抱着被踩脏的画本狂奔到桥洞。

陈静已经在哪儿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画本递给她看。

她看着上面的脚印,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拿出她那方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上面的污渍。

那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让我想哭。

“他们不懂你,林晚。”

她声音很轻,却像磐石一样稳,“我懂。”

我信了。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信了。

但我忽略了,她身上的枷锁,比我更沉。

有一次,我送她回家。

她家住在那片红砖筒子楼里,楼道昏暗,堆满杂物。

还没进门,就听见她母亲剧烈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陈静脸上的光瞬间消失了,又变回了那个温顺、疲惫的班长。

她低声对我说:

“你快回去吧。”

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散发着中药和腐朽气息的家门。

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她母亲嘶哑的声音:

“死哪儿去了?药呢?想渴死我是不是?”

我站在门外,像被冻住了一样。

那个在桥洞里会念“所有青春都耗在等待一场真正的雨”的女孩,被那扇门吞没了。

我突然明白,她的“乖”,不是选择,是生存。

高三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冻结了一切。

教室里贴上了倒计时,空气里弥漫着油墨试卷和焦虑的味道。

我和陈静见面的次数被迫减少。

偶尔在走廊遇见,她怀里总是抱着一摞高高的作业本,我们只能交换一个匆匆的眼神。

然后,我听说了周磊。

周磊是体育生,家里据说有点关系,父亲在什么单位当个小领导。

他是那种在县城里活得很“明白”的人,早早知道了人脉和关系的重要性。

他开始公开追求陈静,每天一瓶哇哈哈矿泉水,雷打不动地放在她课桌上。

我第一次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我去桥洞等她,她来得越来越晚,来了也心不在焉。

“周磊在追你?”

我终于问出口,声音干涩。

她正在抄写英语单词的手顿住了,没有看我:“嗯。”

“你答应了?”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他爸说,毕业后能帮我安排进县医院当文员。”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工作清闲,能照顾家里。”

“所以呢?”

我猛地站起来,画板掉在地上发出巨响,

“所以我们说好的一起考出去呢?你的诗呢?你的‘真正的雨’呢?就换来一个县医院的文员?!”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林晚,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做梦的。”

她收拾好书包,站起身:

“我该回去给我妈熬药了。”

那天,她没有念诗,也没有为我擦去因为愤怒和失望而溢出的眼泪。

她只是走了,像完成一个任务一样,走出了我们的乌托邦,走回了那个需要她“懂事”的现实世界。

我看着脚下浑浊的河水,它依然流得那么慢,那么粘稠。

我突然有种预感,它快要淹过来了。

而我们用整个夏天搭建的沙堡,在现实的潮水前,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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