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成真。
那场淹没了我们一切的暴雨,来得又快又猛。
而我直到最后才明白,压垮我的,从来不是家庭的贫困,而是那个曾与我共享一个世界的人,亲手对我关上了门。
信是突然来的。
在一个充斥着粉笔灰和汗味的闷热下午,那个印着“北京**美术学院”字样的厚信封,像一枚精准投掷的炸弹,落在我课桌上。
周围瞬间安静,然后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我的手抖得几乎撕不开封口。
“专业考试合格证” 几个字映入眼帘,下面跟着的,是一串让我血液瞬间冻结的数字:
学费,每年一万二。
一万二。
我爸吭哧吭哧干一年,也未必能攒下这个数。
那天放学,我没有去桥洞。
我揣着那张轻飘飘又重如泰山的纸,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走回了家。
我把通知书拍在油腻的饭桌上,声音是自己都没想到的平静:
“我考上了。”
我妈正在剥豆子,手停住了。
我爸从报纸后抬起头,眼神浑浊。
“啥?”
他问。
“北京的美院,我考上了。”
我一字一顿地重复。
死一样的寂静。
然后,是我妈率先爆发出的、带着哭腔的尖笑:
“考上了?考上了有啥用?钱呢?一万二!你去偷去抢啊?”
我爸猛地站起来,一把抓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脸上就涌起一种暴怒的赤红。
他没有咆哮,那种平静反而更让人恐惧。
“撕了。”
他说。
我懵了:
“什么?”
“我让你撕了它!”
他声音陡然拔高,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现在就撕!断了这个念想!咱们家供不起你做这种青天白日梦!”
他把通知书狠狠摔在我脸上。
纸张的边缘划过我的眼角,带来一阵刺痛。
“我不撕!”
我尖叫起来,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决堤,
“我凭什么撕?这是我靠自己考上的!你们除了让我认命,还会干什么?!”
“认命?老子就是让你认命!”
他彻底被激怒了,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没头没脑地抽在我身上,
“画画!画画!我让你画!老子今天就把你这些鬼东西都烧了!”
他冲进我的房间,把我藏在床底、柜子里的所有画稿、素描本全都扯了出来,扔在地上,践踏,撕扯。
那些我视若生命的线条和色彩,在那一刻变成了漫天飞舞的、无用的废纸。
我妈在一旁哭喊,不是为我,是为她的命:
“造孽啊!生了个这么不省心的讨债鬼!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没有躲,也没有求饶。
任由掸子抽在身上,不觉得疼。
我看着那些纷飞的纸片,感觉自己的灵魂也正在被一块块撕碎。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家,从来不是避风港,是风暴本身。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打累了,喘着粗气停下。
屋子里一片狼藉,像战后废墟。
我妈的哭声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冷。
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还有一个人。
还有陈静。
对,陈静!
她家也许……也许能借一点?
就算不行,她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我的人!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
我转身,像疯了一样冲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冲进茫茫夜色。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
和我和陈静初遇那天一样大的雨。
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衣服,冰冷刺骨,却比不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拼命地跑,跑过湿滑的街道,跑过空旷的广场,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陈静!
找到我最后的希望!
我跑到她家楼下,那个熟悉的筒子楼窗口,亮着昏暗的灯光。
我像溺水的人看到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她的名字。
“陈静——!陈静——!”
声音在雨夜里显得异常凄厉。
几秒钟后,窗户开了。
陈静探出头,脸上带着惊愕。
她很快跑下楼,撑着一把旧伞,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离我几步远。
“林晚?你怎么了?”
她看着我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皱紧了眉头。
我冲过去,抓住她冰凉的手,语无伦次:
“我考上了!陈静!北京!美院!可是我爸妈……他们不让我去!他们要撕了通知书!他们没钱!陈静,你帮帮我,你跟你爸妈说说,借我一点钱,一点点就好!我以后一定还!我一定还给你们家!我求你了……”
我几乎是跪倒在她面前,尊严和骄傲在现实的残酷面前,碎得一干二净。
雨水糊住我的眼睛,我只能死死抓住她,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陈静沉默着。
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
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然后,我听见她开口了。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最后的心脏。
“林晚,”
她说,
“别闹了。”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我期待的焦急和心疼,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认命吧。”
认命吧。
三个字。
轻飘飘的三个字。
从我最信任的人嘴里说出来,比父亲所有的毒打和母亲的哭诉加起来,还要致命。
那一刻,我清楚地听见了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彻底断裂了。
那是我赖以生存的全部信念,是我青春里唯一的光。
灭了。
她看着我瞬间死寂的眼神,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
但就在这时,楼上传来她母亲尖锐的呼唤:
“小静!死哪去了!药!!”
陈静浑身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猛地抽回了被我抓住的手。
她看了我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愧疚,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回了那栋散发着中药和腐朽气味的楼里。
那扇门,在我面前,缓缓地、沉重地,关上了。
“咔哒。”
那是门锁落下的声音。
也是我的世界,彻底崩塌的声音。
雨还在下,疯狂地冲刷着这个世界,却冲不散这令人窒息的绝望。
我独自站在暴雨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一动不动。
原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来不是千斤重担,而是那一句,来自同伴的——“认命吧”。
她回到了她的现实。
而我,被永远地留在了这场,淹没了所有希望和未来的,暴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