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暴雨过后,我的世界进入了永夜。
没有挣扎,没有呐喊,我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空壳,安静地沉入了县城的河底。
原来,一个人死去,是可以如此寂静的。
我没有复读。
那个夏天之后,我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一场名为“现实”的瘟疫。
我不再碰画笔,那些曾经让我热血沸腾的线条和色彩,变得陌生而可笑。
我把所有的颜料、素描本,连同那张被踩踏过的合格证,一起塞进一个破纸箱,扔进了楼下的垃圾堆。
看着我亲手埋葬自己的梦想,像是在为一个陌生人送葬。
心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灰。
我爸妈对我的“回归正途”感到欣慰。
他们托了点关系,把我塞进一家新开的婚庆公司,当学徒,学画舞台背景板。
我的工作,就是把新人提供的婚纱照,用劣质的、气味刺鼻的丙烯颜料,放大到巨大的三合板上。
背景永远是虚假的蔚蓝海岸,或是塑料感十足的欧式花园。
我每天都在重复画着同样的东西:一样弧度微笑的新人,一样飘渺的云朵,一样绿得不真实的棕榈树。
我的画笔不再表达自我,它变成了一台复印机,重复着别人廉价的、千篇一律的幸福。
偶尔,在公司吃午饭时,听同事聊起县里的八卦。
我零星地拼凑出陈静的消息。
她果然没有参加高考。
她接受了周磊,两家迅速定了亲。
她母亲在她订婚后不久就去世了。
她很快结了婚,据说婚礼就在我画背景板的那家酒店办的。
同事们笑着说,新娘子很漂亮,就是没什么表情。
听到这些时,我正在调一团粉红色的颜料,准备画一朵俗气的玫瑰花。
我的手很稳,没有抖一下。
我的心也一样,像一口枯井,再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几年时间,像河面上漂过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我依旧在婚庆公司,从学徒变成了“林师傅”。
老板觉得我话少,肯干,背景板画得“像照片一样”,很满意。
我租了一个单间,搬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生活变成了一条可以一眼望到头的、笔直而狭窄的轨道。
我学会了在同事聊家长里短时保持沉默的微笑。
我学会了在父母催我找个“靠谱”对象时,用“再看吧”来敷衍。
我甚至学会了在画那些虚假背景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成功地变成了一个合格的、沉默的县城背景板。
就像我笔下那些蓝天白云,存在,但毫无意义。
关于那个桥洞,关于陈静,关于诗歌和远方……都变成了上辈子一样模糊而遥远的梦。
偶尔在深夜醒来,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但那点残影很快就会被我强行摁灭。
回忆是奢侈品,麻木才是生存的必需品。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像那条浑浊的河一样,缓慢而平静地流下去,直到尽头。
直到那天下午。
我请假去城西的农贸市场买颜料。
市场里人声鼎沸,充斥着鱼腥味、泥土味和活禽的臭味。
我低着头,只想快点买完离开。
就在一个卖土豆和洋葱的摊位前,我差点撞到一个人。
我下意识地抬头想说“对不起”,然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是陈静。
她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在挑拣土豆。
她胖了些,曾经清瘦的脸庞被一种属于妇人的圆润取代。
齐耳短发烫了细密的小卷,显得有些老气。
身上穿着一件随处可见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紫色罩衣。
她也看见了我。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市场所有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我们之间,那条堆满腐烂菜叶的、肮脏的过道。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到认出我后的震惊,再到一种急速涌上的、复杂的慌乱。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牵着孩子的手,想去理一理额前的碎发,动作做到一半,又徒劳地放下。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
我想从她脸上找到一点当年那个在桥洞里念诗的少女的影子,找到一点哪怕微弱的、属于“陈静”本身的光。
没有了。
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映着河流与诗歌的眼睛,如今像两口干涸的井,只剩下被生活反复磋磨后的木然和深深的疲惫。
她的整个神态,都写满了“认命”两个字。
我看着她。
我想起那个暴雨夜,她站在屋檐下对我说“认命吧”时的样子。
那时的她,眼里还有挣扎的痛苦。
而现在,连痛苦都没有了,只剩下彻底的、被驯服后的平静。
我们谁也没有先开口。
说什么呢?
问“你好吗?”——这显而易见的现状,就是答案。
问“还记得吗?”——那等于亲手撕开彼此心照不宣的伤疤。
道歉?或是质问?——都太迟了,迟了整整一个青春。
所有的爱恨、不甘、遗憾与背叛,在那一刻,都被这菜市场污浊的空气稀释了,淡化了,变成了一种荒诞而苍凉的无力感。
最终,她极其轻微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也回了她一个同样轻微的点头。
然后,她像是逃避什么似的,迅速弯腰抱起开始吵闹的孩子,转过身,挤进了熙攘的人群里,紫色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买颜料的钱。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不觉得疼。
我慢慢地走出市场,像梦游一样,走到了河边。
我们的那个桥洞,那片曾经的“乌托邦”,已经不见了。
河边立起了施工围挡,上面印着“滨河花园住宅项目”的效果图。
机器轰鸣着,正在将那里的一切,连同我们所有的过去,彻底碾碎。
浑浊的河水依旧缓慢地流淌着,带着垃圾和泡沫,千年不变。
我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河水染成一种虚假的金色。
我和陈静,谁也没能游到对岸。
我们一个早早地沉入了河底,被现实淤泥覆盖。
另一个,则活成了岸上一具行走的、温顺的标本。
河水沉默东流,带走了时间,带走了梦想,带走了两个少女曾以为无比壮烈的爱恨。
最终,什么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