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那次仓促的照面,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连涟漪都吝啬给予。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句点,一个仓促、苍白,却足够真实的结局。
直到我推开那扇药店的门。
日子依旧像上了锈的发条,一格,一格,缓慢地向前挪。
婚庆公司的背景板,从虚假的蔚蓝海岸,换成了更虚假的星空宇宙。
我调色的手越来越稳,画出来的心形越来越标准,心里的那片荒原,也越发寸草不生。
关于陈静,我几乎不再想起。
那个名字,连同它背后所代表的一切,都被我打包塞进了记忆最阴暗的角落,贴上封条,永不开封。
遗忘不是解药,是麻药。
它让我能够继续呼吸,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泥沼里。
直到那个周六的下午。
我去药店给老板买润喉糖。
推开那扇贴着“医保定点”的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又单调的声响。
药店里弥漫着西药特有的苦涩气味。
柜台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我,正低声和店员询问着什么。
那件紫色的、洗得发白的罩衣,和那个烫着小卷的短发背影,让我瞬间定在原地。
是陈静。
她似乎没有察觉我的到来,全部注意力都在店员身上。
我听见她用一种带着疲惫的、小心翼翼的语气问:
“……就是,有没有那种……吃了能让人心里舒服一点的药?最近总是……睡不好,心里慌得厉害。”
店员是个年轻姑娘,没什么耐心:
“心里不舒服要看医生啊。我们这只有安眠药,要处方。”
陈静“哦”了一声,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那声“哦”里,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习以为常的失望。
她没有买到她想要的“解药”,转过身,准备离开。
然后,她看见了我。
这一次,连那点仓促的慌乱都没有了。
她的眼神像一潭搅不动的死水,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像是确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然后,她像绕过一排货架一样,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风铃再次响起。
她推门出去,融入门外灰蒙蒙的街道,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买润喉糖的几块钱,纸币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
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沾满灰尘的棉花,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参加了一场葬礼。
一场为我们曾经的灵魂,举行的,无声的葬礼。
没有遗体,没有告别式,只有药店空气里漂浮的苦涩,和她那双再也映不出星辰的眼睛。
我没有买润喉糖。
我鬼使神差地,又一次走到了河边。
施工围挡更加深入,巨大的挖掘机像钢铁怪兽,啃噬着最后的土地。
我们的桥洞,连同那片河堤,已经彻底消失了,被铲平,被掩埋,变成了未来楼盘地基的一部分。
我站在围挡的缝隙前,看着那片裸露的、黄土和碎石混杂的空地。
曾经承载了我们所有秘密和誓言的地方,如今干净得像一张从未书写过的白纸。
时间和生活,联手完成了一场最彻底的拆迁。
河边那块熟悉的石头上,坐着个钓鱼的老人,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他看了我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好奇。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河水。
河水依旧那么慢,那么黄,那么浑浊。
它见证了一切,又吞噬了一切。
然后,我看见它了。
在靠近岸边的、漂浮着烂树叶和白色塑料袋的浑浊水面上,漂着一只死去的鸟。
一只很小的麻雀,羽毛被泥水浸透,紧紧地贴在瘦小的身体上,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它侧躺着,一只小小的爪子蜷缩着,眼睛紧闭,随着水波微微晃动,像一片了无生气的垃圾。
它那么小,那么轻,死亡得如此悄无声息。
也许它也曾试图飞过这条河,去看对岸的风景。
也许它只是累了,想停下来歇一歇。
但最终,它没能挣脱这浑浊的引力,沉没了。
我看着那只死去的鸟,仿佛看到了我自己,也看到了陈静。
我们都是那只鸟。
曾经扑棱着稚嫩的翅膀,以为能对抗天空,最终却无声无息地沉没在这条名为“现实”的、流不动的河里。
我没有哭。
眼睛干涩得发疼。
我转过身,离开河边,走向我那个租来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子的单间。
脚步和来时一样沉重,一样麻木。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是尘土的路上,像一个虚幻的、随时会破碎的幽灵。
回到房间,我拉开那个唯一的柜子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放着几件旧衣服,我拨开衣服,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冰冷的物体。
是我藏起来的,最后一支铅笔,和一小叠裁切下来的、粗糙的卡纸。
我把它拿出来,坐在床边,对着空白的墙壁。
我抬起手,手指僵硬。
我试图画一条线,一条自由的、不屈的、像我们曾经渴望过的那么有力的线。
笔尖落在纸上。
出来的,却是一条颤抖的、孱弱的、断断续续的痕迹。
像垂死者的心电图。
像那只河面上,再也飞不起来的鸟,最后僵硬的轮廓。
我放下笔,看着那条丑陋的线条,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听起来比哭声还要难听。
原来,葬送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关系和梦想。
连同我拿起画笔的勇气,连同那条曾在我心中奔涌的、名为“林晚”的河流。
也在这场无声的葬礼里,被一起埋葬了。
窗外,县城的夜生活开始了,霓虹灯准时亮起,闪烁着廉价而热闹的光。
这条河,它还在那里,千年不变地流淌着。
而我们,都沉在了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