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外的乱葬岗,终年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凄迷。
此刻,天际铅云低垂,如絮如染,将那本就稀薄的天光滤得愈发黯淡。
牛毛细雨无声无息地飘洒着,织成一张漫无边际的灰蒙蒙的网,笼罩着这片死者安息、或者说,被迫安息的荒芜之地。
泥土被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黑色的褐,湿滑而粘腻,踩上去发出“噗呲”的轻响,仿佛大地也在无声地啜泣。
林小志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铁铲,一铲,又一铲,将混合着雨水的湿冷泥土,覆盖在那口薄得几乎能听见木头呻吟的棺材上。
泥浆不断从铲沿滑落,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噗噗”声,在这寂静的岗子上,显得格外刺耳。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淌,滑过额角,与眼眶中抑制不住涌出的热泪混在一起,蜿蜒而下,最终滴落在新翻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他分不清,也无力去分清,那究竟是雨,还是泪。
“老头,你说你精明一世,算天算地算人心,怎么偏偏这次就犯了糊涂?”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像是在问棺中人,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无意识的呓语。
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喉咙像是被粗糙的沙石磨过一般疼痛。
棺木里静静躺着的,是他的师父玄云子。
一个道观没有、度牒造假、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和些许察言观色本事混饭吃的半吊子道士,一个在江湖底层挣扎求存的骗子,也是这八年来,与他相依为命,将他从饿殍边缘捡回来,抚养他长大的人。
三天前的那单“生意”,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不祥。
城西那处荒废多年的张家大宅,主人是个外地来的暴发户,贪便宜买下后便怪事不断,重金悬赏能人异士驱邪。
这等“肥差”,自然落到了他们这对“闻名遐迩”(在底层骗术圈)的师徒身上。
按照惯例,他们本应先去踩点,编造一套凶煞作祟的说辞,再准备些磷火、机关、鸡血狗血之类的道具,演一场驱魔降妖的大戏,然后拿着丰厚的酬金,继续下一段招摇撞骗的旅程。
谁知,那宅子里的“东西”,竟不是他们预先设想的幻觉或人心作祟。
那彻骨的阴寒,那如有实质的怨毒气息,那扭曲光影、尖啸着扑来的血红身影——是真正的厉鬼!玄云子那点用来唬人、偶尔或许能起点安抚作用的微末道行,在真正的邪祟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窗户。
符纸燃起的火焰瞬间被阴风吹熄,桃木剑格挡时发出的不是金光,而是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生死关头,这个平日里油嘴滑舌、遇事能躲则躲的老骗子,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将林小志死死护在身后,用不知从哪本残破古籍上看来的、半生不熟的禁忌法门,以自身精血魂魄为引,强行催动了一把备用的古旧铜钱剑。
那一刻,玄云子须发皆张,周身腾起一种林小志从未见过的、近乎悲壮的凛然之气。最终,厉鬼在凄厉的惨嚎中被重创、驱散,而玄云子也如风中残烛,油尽灯枯。
“小志啊……”弥留之际的玄云子,面色蜡黄,气息奄奄地躺在破庙的草席上,却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丝他惯有的、带着几分狡黠和无奈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此刻看来,比哭更让人心酸。
“为师这回……嘿嘿,可是在阴沟里……不,是在阎王殿门口翻船了。终日打雁,让雁啄了眼咯……”
他吃力地指了指身边那个打着补丁的旧布袋,“里面……那本《百鬼录》,还有这把……跟了为师多年的桃木剑,你收好。书,没事翻翻,或许……有点真东西,为师没参透。剑,留个念想……”
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林小志跪在旁边,紧紧抓着他冰凉的手,又是气恼,又是悲痛,声音哽咽:“你都这德行了,还惦记着这些破玩意儿!咱们不是说好了,骗点钱就走的吗?你逞什么能!”
“咱们这一行……不就是骗天骗地……最后,连自己都骗了嘛……”玄云子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会断线。
“记住啊……小子,以后,真遇上硬茬子,别学我……跑,跑为上策,不丢人……还有,别再……别再像上次那样,好心去帮那对卖唱的父女了……这世道,人心……比鬼还险,好心……没好报……”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抓住林小志的手无力地垂落,那双曾经闪烁着机敏、有时也流露出疲惫和沧桑的眼睛,缓缓闭上,再无声息。
“老头!师父!”林小志的呼喊声在破庙里回荡,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
坟茔终于堆好了一个小小的土包,简陋,寒酸,就像玄云子这一生。
林小志找来一块稍微平整些的石头,用力插在坟前,算是墓碑。他怔怔地站在雨中,望着这新起的坟头,神情复杂难言。
他与玄云子,名义上是师徒,实则情同父子,甚至比许多真正的父子还要亲近。
八年前,他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类似于记忆中盛唐,却又在细节上处处透着不同的平行世界。
上一刻他还是一名现代都市的普通青年,下一刻便成了这个时空里一个流落街头、饥寒交迫的孤儿。是玄云子,这个同样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老骗子,看他可怜,或许是觉得多个帮手也能多骗几文钱,便收留了他。
这些年来,两人相依为命,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靠着给人算命、看风水、测字、偶尔“驱邪捉鬼”为生。
玄云子本事不大,符箓咒语半真半假,堪舆之术更是连蒙带猜,但他却将自己毕生积累的、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巧言令色、如何利用人心恐惧与欲望来谋生的“坑蒙拐骗”的本领,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他们一起睡过破庙桥洞,也一起在酒楼里胡吃海喝过(骗到肥羊的时候);一起被识破伎俩追打过,也一起在寒冬腊月分享过唯一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
玄云子教会他的,不仅仅是生存的技能,更是对这个光怪陆离世界的认知方式。
雨水似乎小了些,变成了更细微的雨丝。林小志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腥气和草木湿气的冰冷空气,抬手,用沾满泥污的袖子,用力擦了把脸。
他蹲下身,从行囊里取出三支劣质的线香,费了些劲才在雨中点燃,插在坟前的石缝间。
青色的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袅袅升起,盘旋片刻,便被风吹散。
“放心吧,老头。”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湿润的坟头泥土,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或者说,是经历了生死别离后的苍凉。
“你的话,我记下了。我会好好活下去的,绝不会像你一样,临了还犯傻,把自己搭进去。”
他的目光落在坟前那柄生满铁锈、毫不起眼的铁剑上。
这是玄云子临终前特意指出的,说是师祖的师祖传下来的,据说藏着什么秘密,反正他自己捣鼓了一辈子也没弄明白,只嘱咐林小志实在混不下去时,或许能拿去当几个铜板。
林小志将它捡起,入手沉甸甸的,锈迹斑斑的剑身甚至有些硌手,怎么看都像是一块废铁。他摇了摇头,用一块破布随意包裹起来,绑在了自己的行囊外侧。
他在坟前又静立了片刻,仿佛要将这座简陋的坟墓,连同里面躺着的那个亦师亦父亦友的复杂身影,深深烙印在心底。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将那个装着《玄鬼录》、断裂桃木剑和一些零碎杂物的行囊甩到肩上,迈开脚步,踏着泥泞,头也不回地向着远处那座在烟雨朦胧中若隐若现、宛如巨兽蛰伏般的金陵城走去。
雨丝依旧纷乱,打湿了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入了那片灰蒙蒙的天地之间。
乱葬岗上,只余下那座新坟,以及坟前那三炷仍在顽强燃烧、散发着微弱光点的线香,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前方的金陵城,灯火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晕,那里有数不尽的机遇,也有道不明的危险。
失去了师父庇护的林小志,带着半生不熟的骗术、一本看不懂的破书、一柄断掉的桃木剑,还有一把据说藏着秘密的生锈铁剑,独自一人,走向了那片未知的繁华与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