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苏晚霞是被胃里熟悉的空虚感唤醒的。
她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细微的裂纹，没有立刻起身。
昨日的疲惫和沮丧像潮水退去后留下的湿冷沙砾，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但想到父亲汇款的日期还遥遥无期，想到下个月必定要涨的房租，她还是咬着牙坐了起来。
镜子里的女孩，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脸色依旧苍白。她用冷水拍了好一会儿脸，才让皮肤透出一点勉强的血色。
校服依旧平整，笑容经过练习也还算自然，只是那份刻意维持的“完美”底下，多了几分无法掩饰的憔悴。
这一天的课，她听得比昨天更专注些，仿佛只有沉浸在公式和课文里，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窘迫。
但放学铃声一响，那种无形的重担又精准地落回了肩上。
她今天决定往学校另一个方向走，去更远一些的、她平时几乎不会涉足的商业街区。
那里的店铺看起来更光鲜，也许机会能多一些？她心里并没底，只是像溺水的人，试图抓住任何一根可能出现的稻草。
街道两旁是琳琅满目的服装店、小吃店和电子产品专卖店，霓虹灯已经开始闪烁，散发出与学校周边截然不同的、成熟而喧嚣的气息。苏晚霞小心翼翼地走着，目光扫过一家家店铺的橱窗，搜寻着“招聘”的字样。
和昨天一样，拒绝依旧是主旋律。
“不好意思，我们只招长期全职。”
“小姑娘，你还在上学吧？我们这工作时间不合适。”
“有健康证吗？没有？那不行。”
“年纪太小了，我们担不起责任。”
每一次鼓起勇气开口，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失望。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胃里的绞痛也越发清晰。她看着奶茶店门口排队的年轻男女，看着餐厅橱窗里热气腾腾、色泽诱人的食物，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然后更紧地攥住了书包带子，仿佛这样就能勒紧空瘪的胃袋。
太阳彻底沉下了地平线，华灯初上，将城市的夜晚装扮得流光溢彩，却照不亮苏晚霞心中的晦暗。她几乎要放弃了，也许她真的找不到工作，也许她只能想办法再省一点，再饿一点……
就在她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时候，她拐过一条街的转角，一家看起来不太起眼的奶茶店出现在眼前。
店名很简单，就叫“转角奶茶店”。店铺不大，装修也有些年头了，但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窗里透出来，显得有几分温馨。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手写的招聘启事，字迹甚至有些稚拙：“招店员一名，时间面议。”
一股微弱的希望，像风中残烛，再次在她心中点燃。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
“叮铃”一声，清脆悦耳。
店里飘着淡淡的奶香和茶香。
柜台后，一位系着围裙、面容和善的微胖阿姨正在擦拭机器，看到她进来，笑着招呼：“小姑娘，想喝点什么？”
“阿姨您好，”苏晚霞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我……我看到门口招人，我想来试试。”
“哦？应聘啊？”阿姨放下手中的抹布，仔细打量了她一下，眉头微微蹙起，“小姑娘，你看着……年纪不大啊？还在上学吧？”
苏晚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老实地点头：“嗯，高一。但是我放学后都有时间，周末也可以……”
这时，一个穿着工装、看起来是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从后面的小仓库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扳手，似乎刚修理完什么。
他也看到了苏晚霞，同样露出了疑虑的神色。
老板打量着苏晚霞，摇了摇头，语气比较直接：“高一？才十六岁嘛。小姑娘，我们这店虽然小，但也想找能稳定干下去的。你这还在上学，又是关键时期，能干多久？别干俩月就要忙考试了，我们还得重新招人，太麻烦。”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你这细皮嫩肉的学生样子，一看就没什么社会经验。我们这儿晚上客流量大，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万一遇到个难缠的客人，你应付不来，再出点什么事，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而且，你这样子看着连16都没到，要是有人举报我这雇佣童工的话，应付起来也很麻烦，算了算了。”
最后的希望仿佛也要破灭，苏晚霞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倔强地、带着一丝哀求地看着他们：“我……我很能干的，我学习很快，也不怕吃苦……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急切和艰难，让一旁的老板娘动了恻隐之心。
老板娘心软，拉过老板低声说：“你看这孩子也挺不容易的，眼神多诚恳……要不就让她试试？咱教着她点。”
老板皱眉：“还是太嫩了，一看就是学生娃，容易惹麻烦……”
老板娘眼睛一转，有了主意，对苏晚霞说：“小姑娘，别灰心。这样吧，工作可以给你机会，但你也听到了，你叔叔是担心你看起来太小，看起来像童工，容易惹麻烦。阿姨有个办法，帮你打扮得……嗯，成熟一点，也能让客人不敢小瞧你，省得有些人觉得你好欺负来找事，你看行吗？”
苏晚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行！阿姨，怎么都行！我能学！”
“嗯，”老板娘满意地点点头，“薪水可能不会很高，而且得有三天试用期，你看能不能接受？如果可以，你明天放学后就直接过来，我教你该怎么做。”
“能接受！我能接受！谢谢阿姨！谢谢叔叔！”苏晚霞激动得连连鞠躬，眼泪这次是真的忍不住，涌了上来，但她赶紧用手背擦掉了。这是喜悦的眼泪。
走出奶茶店，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苏晚霞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她抬头看了看已经开始闪烁的星辰，深深吸了一口气。工作，终于有希望了！
虽然前路依旧未知，虽然“看起来成熟一点”意味着什么她还不清楚，但至少，她迈出了第一步。
生活的重压似乎因为这个小小的转折，而透进了一丝微光。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那个熟悉的菜市场。
因为她觉得既然找到了工作，那么晚餐多吃一点也没什么吧？
她真的很饿。
摊贩们大多已经在收摊，蔬菜不再新鲜水灵，价格也便宜了许多。
就在这时，一股混杂着生肉腥气和油脂的味道钻入鼻腔——是隔壁猪肉摊正在用热水冲刷案板。
这味道并不好闻，却像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她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将这气味幻化成了红烧肉或糖醋排骨的诱人影像。
口腔里迅速分泌出唾液，空荡荡的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
她已经记不起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了。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装着零钱的口袋，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将头扭开，最终将视线锁定在旁边一个正在收捡蔫萝卜土豆的蔬菜摊上。
“阿姨，这萝卜怎么卖？”
“这些啊，收摊了，一块钱一个。”
苏晚霞仔细看了看，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大的白萝卜，又从旁边一堆小土豆里捡了两个品相还行的：“阿姨，萝卜加两个土豆，一块五行吗？”
摊主挥挥手：“行吧行吧，拿着。”
用一块五毛钱，买到了今晚和明早的“加菜”，苏晚霞心里涌起一种精打细算后的微小成就感。
回到家，她第一时间走到小桌前，对着照片轻声说：“爸，妈，我回来了。今天我找到工作了，是一家奶茶店，老板和老板娘看起来都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久违的、真实的轻快。虽然晚餐依旧是一碗酱油拌面，但多了几丝凉拌萝卜丝和一个小土豆当配菜，这顿饭似乎也变得格外香甜起来。
做完作业，预习完功课，苏晚霞躺在床上，不再是带着绝望入睡。对明天“打工”的期待和忐忑，交织成一种复杂的情绪。
她不知道老板娘会让她如何“变得成熟”，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开始。
窗外的月光浅浅地照进来，在她带着一丝希望的脸上，投下安静的光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