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教室里书声琅琅。苏晚霞摊开英语课本，目光落在单词上，心思却有些飘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脑海里盘算着薪水的用途：要留出房租，还有下周的伙食费，或许……还能剩下一点点，可以买一些参考书？
就在这时，后排传来的对话声，像一颗不经意投入湖心的小石子，轻轻荡开了涟漪。
“我昨天又掉段了，路人ad没一个是人。”一个带着明显沮丧的男声响起，嗓音清朗，是洛明轩。
苏晚霞的心微微一动，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擦过。她没有立刻回头，但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是英雄联盟。那个她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被迫远离的世界。
因为网费早在刚开学的时候因为没钱交而断掉了。
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后侧了侧，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不露痕迹地扫了一眼后排。
洛明轩就坐在她斜后方。清晨的阳光正好从他旁边的窗户斜射进来，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
他有着一头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发质看起来柔软。额头光洁饱满，鼻梁挺直，下颌线的弧度清晰却不显锋利。此刻他正微微蹙着眉，盯着桌面，似乎还在为昨晚的游戏战绩懊恼，那副专注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掺杂质烦恼的神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棵沐浴在晨光里的、生机勃勃的白杨。
他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白色校服，但领口的扣子习惯性地解开一颗，袖口也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了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小臂。与班上那些或埋头苦读、或刻意耍帅的男生不同，他身上有种自然不做作的清爽气质。
苏晚霞迅速收回目光，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重新坐直身体，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课本上。但脑海里，那个沐浴在光里的侧影却挥之不去。
“你用辅助上分，那不就是坐牢？不如玩打野。”同桌王川的声音带着调侃。
“可我就喜欢玩辅助啊。”洛明轩反驳道，语气里有一种单纯的固执。
喜欢玩辅助……苏晚霞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在她的游戏理解里，愿意玩辅助位置的男生，通常更有团队意识和奉献精神，不那么追求个人英雄主义。这个认知，让她对洛明轩的印象，无形中又添了一分微妙的好感。
她几乎要下意识地转过头，参与到他们的讨论中去——辅助怎么就不能上分了？视野布控、关键保护、开团时机……辅助的作用大着呢！她甚至能就某个辅助英雄的玩法说上一二。
但理智迅速拉住了她。她是苏晚霞，是老师和同学眼中的模范学生，怎么能在早读课和同学聊游戏呢？还是和男生？
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思绪压回心底。恰好，早读课结束的铃声响起。作为数学课代表，她需要收起小组的作业。
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那种温和而略带疏离的表情，目光平静地看向后排的洛明轩和王川，用清晰却没什么波澜的语调说道：“收数学作业。”
“啊？哦！好……好的！” 洛明轩似乎刚从游戏的讨论中回过神，被她突然的转身和问话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急忙在桌洞里翻找起来，动作显得有些忙乱。拿出作业本递给她时，他的目光不小心与她对上。
那一瞬间，苏晚霞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当场抓住一样，耳根迅速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随即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后颈。
洛明轩的同桌王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立刻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打趣道：“交个作业瞅给你紧张的，脸都红了？”
洛明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梗着脖子反驳，声音却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羞恼：“谁、谁紧张了！你别凭空污人清白！”
苏晚霞听着身后两人幼稚的争执，面色平静地接过洛明轩递来的作业本。在指尖与他微热的指尖轻触的刹那，她感到一丝微小的电流掠过。她不动声色地转身，抱着收好的作业本走向了教师办公室。
窗外阳光正好，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那份因为经济压力稍缓而来的微小喜悦，与身后那个关于游戏的小插曲、以及那个阳光下带着慌乱神情的少年侧影，悄然混合在一起，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小、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
日子，在一种高度紧张却又奇异的节奏感中，悄然滑过了一周。苏晚霞的生活，像被一条无形的界限清晰地分割开来，形成了两条并行不悖的轨道。
白天的轨道，属于“苏晚霞”。
清晨，她除了挂面之外，偶尔也会喝粥或加个鸡蛋。然后换上整洁的校服，背上书包出门。
在学校，她是老师眼中那个解题思路清晰、回答问题精准的优等生，是同学心中那个有问必答、却从不主动与人深交的“苏女神”。课间，当同学们聚在一起讨论新出的漫画、热播的综艺时，她会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或是预习下节课的内容，或是短暂地闭目养神，弥补夜晚透支的精力。她的世界被公式、单词和课文填满，这里是她能够掌控、并借此暂时忘却现实的避风港。
放学的铃声，是切换轨道的信号。
她会快步回家，反锁上门，那个短暂的、属于“苏晚霞”的私密空间，是她进行身份转换的缓冲区。然后，她会深吸一口气，打开那个装着“夏晚”行头的纸箱。
变身的过程，已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充满排斥，变得熟练而近乎麻木。戴上黄色假发，穿上那件铆钉皮衣和短裙，最后，是重头戏——化妆。
她对着一面小镜子，手法已经娴熟了许多。粉底如何拍得更均匀，眼影的晕染如何更有层次感，眼线如何一笔画出凌厉的上扬弧度……这些技巧，在无数次的练习后，已渐渐成了肌肉记忆。当她画上那个深莓红色的口红，最后抿一下嘴唇时，镜中人的眼神也会随之发生变化。那种刻意练习出来的“凶狠”和“不耐烦”，渐渐不再是纯粹的表情模仿，开始带上了一点她内心因生活磨砺而滋生的、真实的韧劲和疏离。
夜晚的轨道，属于“夏晚”。
推开奶茶店的门，风铃作响。她会对梅姐点头示意，对林小美简单打个招呼，然后沉默地换上制服，开始工作。点单、制作、收银……一套流程她已经驾轻就熟。面对顾客，她依旧话少，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别惹我”的气场，却越来越有说服力。她发现，当你自己都相信自己不好惹时，别人往往也会相信。
这身伪装，确实成了她有效的保护色。一些原本想搭讪或挑剔的客人，在她冷淡的眼神和简短的应答下，大多会讪讪地收敛。而真正让这身“盔甲”发挥作用的，是一次意外。
那天晚上，一个明显喝了点酒、举止轻浮的男人在店里纠缠林小美，言语间不太干净。林小美吓得脸色发白，试图躲闪，却被他拦在柜台角落。梅姐当时正好去后面仓库取货。
苏晚霞看到这一幕，心脏猛地一缩。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本能地想退缩。但看到小美无助的眼神，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顶。她深吸一口气，想起梅姐教她的“气势”。
她猛地将手中的抹布摔在操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接着，她转过身，眉头紧紧皱起，那双画着浓重烟熏妆的眼睛里，努力迸射出她所能想象的最冰冷、最不耐烦的光，直直地盯住那个男人。她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小步，用刻意压得极低、带着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嗓音喝道：“买完就走！别在这碍事！”
那一瞬间，整个店都安静了。那个男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汹汹的“社会姐”震慑住了，他愣了一下，看着苏晚霞那副“不好惹”的架势，嘟囔了一句“凶什么凶”，竟真的灰溜溜地走了。
危机解除，林小美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看向苏晚霞，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崇拜：“晚……晚姐！你也太帅了吧！刚才那眼神，那语气……我差点以为你要动手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苏晚霞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她勉强笑了笑，低声道：“没事。”心里却后怕不已。
从那以后，林小美对苏晚霞的态度彻底改变了。之前那种带着好奇和一点点前辈优越感的语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亲近和敬佩。她不再连名带姓地叫“夏晚”，而是开始一口一个“晚姐”。
“晚姐，你这烟嗓是怎么练的？太有味道了！”
“晚姐，你刚才瞪那个嫌糖少的顾客的样子，简直了！”
“晚姐，以后我就跟你混了！”
林小美甚至有些惭愧地说：“我之前还觉得自己比你早来一阵子，摆出副前辈的样子，想想真是惭愧。晚姐你才是真人不露相。”
苏晚霞面对小美的热情和崇拜，心情复杂。她只能继续用冷淡和简短的话语来应对，心里却清楚，这所谓的“强势”和“烟嗓”，不过是生存逼出来的伪装和紧张导致的声线紧绷。但这种误解，阴差阳错地让她在奶茶店这个小小的“江湖”里，获得了一份意外的尊重和安全感。
于是，每一天，她都在“苏晚霞”的隐忍克制和“夏晚”的虚张声势之间精准切换。两条轨道并行，将她的人生拉扯向不同的方向。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不知道哪一天，这脆弱的平衡会被打破，也不知道最终，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