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傍晚,苏晚霞站在那面熟悉的穿衣镜前,进行着例行的“变身”。
过程依旧,但今天要穿上的“铠甲”有了新的部件。她先套上那件自己改造的破洞牛仔裤。当冰凉的空气直接透过膝盖和大腿侧面的裂口,触碰到皮肤时,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和裸露感瞬间席卷全身。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遮挡那些破洞,指尖触碰到粗糙的毛边和裸露的肌肤,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窘迫。这比穿短裙还要让她不安,因为这种“刻意为之”的破损,带着一种更直白的反叛意味。
她强迫自己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套上新买的白底黑骷髅T恤。棉质的新布料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最后,她披上那件黑色的仿皮夹克。廉价皮革的硬挺质感包裹住上身,沉甸甸的,仿佛将那份不安也压下去几分。
完成妆容,戴上假发,她看向镜中的“夏晚”。黄发,烟熏妆,黑色皮衣敞怀,露出张扬的骷髅头,下身是布满破洞的牛仔裤。这一身行头,比梅姐给的那套更加完整,风格也更加统一和尖锐。陌生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她试着走了几步,膝盖处凉飕飕的感觉时刻提醒着她这身打扮的“异常”。
推开家门,秋风吹过,破洞处更是凉意明显。去奶茶店的一路上,她总觉得路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打在她的膝盖和大腿侧面的破洞上,让她如坐针毡,只能加快脚步,用皮衣的硬朗来武装内心的忐忑。
推开奶茶店的玻璃门,风铃作响。老板娘梅姐正在柜台后清点账单,闻声抬头。当她的目光落到苏晚霞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惊喜的笑容。
“哟!小夏!”梅姐放下手中的东西,绕出柜台,围着她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眼里满是赞赏,“可以啊!这一身……搭配得很有味道嘛!这皮衣,这破洞裤,还有这T恤……行啊你,比我会搭!这才几天,就摸到门道了?”
梅姐的夸赞像一阵热风,吹得苏晚霞耳根发烫。她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随便搭的。”心里却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认可,泛起一丝微弱的、扭曲的暖意。这至少证明,她的“恶补”和“投资”没有白费,她朝着“更像夏晚”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哎,这就对了!年轻人就要有点个性!”梅姐拍拍她的肩膀,语气欣慰,“以后就这么穿,准没错!”
这时,林小美也从后面休息室出来了,看到苏晚霞,夸张地“哇”了一声:“晚姐!酷啊!这破洞自己剪的?太有范儿了!”
小美的反应比梅姐更热烈,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她凑过来,好奇地摸着牛仔裤上的破洞边缘:“这毛边处理得真好,怎么弄的?教教我呗?不过我好像不适合这种风格……”
苏晚霞被两人的热情包围着,那份因裸露而产生的不安,渐渐被一种“伪装成功”的安心感所取代。她努力维持着平淡的表情,用练习过的低沉嗓音简短回答:“就……用剪刀划了划,再撕开。”
“厉害!”小美竖起了大拇指。
于是,难得的,一整天的打工,苏晚霞都感觉有些轻飘飘的。那是她作为苏晚霞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感觉。
……
日子在“苏晚霞”与“夏晚”的精准切换中悄然流逝。直到一个周三的傍晚,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被刻意锁死的、通往真实生活的门。
那天,苏晚霞像往常一样,放学后匆匆回家。她正对着镜子,全神贯注地勾勒着“夏晚”的烟熏妆,假发和那身皮衣破洞牛仔裤已经穿戴整齐。房间里弥漫着化妆品和廉价皮革混合的、略显刺鼻的气味。
就在她涂上最后一道深色口红,抿紧嘴唇,审视镜中那个陌生而冷硬的影像时,身后突然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生涩而熟悉的转动声。
她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门被推开了。门口站着风尘仆仆的父亲,苏建平。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手里拎着一个旧帆布包。显然,他是因临时的工作安排,没有提前通知就回来了。
他的目光,先是习惯性地扫过清冷的小屋,然后,猛地定格在镜前那个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苏建平脸上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镜中反射出的那个顶着一头扎眼黄毛、画着浓重到看不清原本眉眼的妆容、穿着破洞牛仔裤和铆钉皮衣的女孩。那张脸,依稀能看出女儿的轮廓,却又陌生得可怕。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几乎破碎的音节:“……晚霞?”
苏晚霞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转过身,脸上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瞬间褪去的血色。巨大的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想用手挡住脸,或者躲到镜子后面,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最深的秘密,以最不堪的方式,暴露在了最不想让其知道的人面前。
“爸……你、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尖细而颤抖,完全失去了平日伪装的低沉。
苏建平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上的怒火和失望。他铁青着脸,几步跨进屋内,帆布包“咚”一声掉在地上。他指着女儿这一身打扮,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心和斥责:
“你……你这穿的是什么鬼样子!这头发!这脸画得跟个鬼一样!我不在家,你就学坏了?啊?跑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了?!我对你的教导你都忘到脑后去了吗!”
父亲的怒吼像鞭子一样抽在苏晚霞心上。连日来的委屈、压力、辛酸和此刻被最亲的人误解的痛苦,瞬间冲垮了她的防线。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冲花了精心描绘的眼线,在她脸上留下黑色的泪痕。她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激动地反驳,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控诉:
“学坏?你以为我想打扮成这个鬼样子吗?!”她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声音哽咽,“要不是你寄回来的那点钱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要不是我连顿饱饭都快要吃不上了!我至于……我至于要这样出去打工吗?!”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那个十六岁少女的无助和艰难。
苏建平被女儿突如其来的爆发和话语里的内容震住了。怒火像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他愣愣地看着女儿泪流满面、妆容花乱的脸,看着她身上那套与他记忆中乖巧女儿截然不同的、刺眼的装扮,再环顾这间家徒四壁、清冷异常的出租屋……女儿的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割在他的心上。
他这才注意到,女儿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消瘦,脸色在卸去妆容的地方显得异常苍白。他一直知道家里困难,却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份困难具体地、沉重地压在了年幼的女儿身上。
深深的、如同潮水般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他。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踉跄地后退半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捂住了脸,指缝间传来压抑的、痛苦的哽咽声。
“……是爸没用……是爸对不起你……”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无力和自责,“爸……爸没本事,让你受这种罪……爸还以为……以为那点钱够你……”
看着父亲瞬间佝偻下去的脊背,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看着他捂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苏晚霞的心也狠狠地揪痛起来。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像刀子一样伤到了父亲。她冲上前,抓住父亲的胳膊,眼泪流得更凶:“爸,不是的……我不是怪你……我知道你在外面辛苦……”
父女二人,在这间狭小清冷的屋子里,一个妆容狼狈,一个风尘仆仆,相拥而泣。所有的误解和责备,都在泪水中融化,只剩下相依为命的痛楚和深切的心疼。
过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渐渐平复。苏建平用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替女儿擦去脸上的泪水和花掉的妆容,看着女儿清秀却憔悴的本貌,心疼得无以复加。他红着眼圈,郑重地向女儿承诺:“晚霞,爸跟你保证,爸以后一定更拼命干活,多赚钱!绝不让你再为钱发愁,再受这种委屈!”
苏晚霞用力点头:“爸,我相信你。”
“今天别去打工了,”苏建平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语气不容商量,“爸回来了,爸给你做饭。”
苏晚霞犹豫了一下,还是给梅姐发了条短信请假。梅姐很快回复:“知道了,好好陪陪你爸。”还附上了一个理解的表情。
苏建平放下行李,卷起袖子,走进了狭小的厨房。他翻出冰箱里仅有的几个鸡蛋、一把青菜和一点挂面,动作麻利地忙碌起来。不一会儿,厨房里飘出了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饭菜香。那香味,驱散了化妆品和皮革的味道,填满了清冷的小屋,也一点点温暖了苏晚霞冰凉的心。
那顿晚饭很简单,只是青菜鸡蛋面。但父女俩坐在小桌前,安静地吃着,谁也没有说话。苏建平不停地往女儿碗里夹鸡蛋,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疼惜。苏晚霞吃着父亲做的面,感受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赶紧低下头扒拉着面条。
晚上,父亲坚持睡在客厅那张破旧的沙发上。苏晚霞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父亲沉稳的呼吸声,第一次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的踏实感。虽然秘密被揭开的羞耻和担忧还在,但父亲的理解和陪伴,像一块厚重的基石,稳住了她漂泊无依的心。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苏建平就轻手轻脚地起床了。他给女儿做好了早餐——白粥和煎蛋,放在锅里保温。然后在女儿床头留了一张纸条:
“晚霞,爸走了。锅里有粥和蛋,一定记得吃。钱的事别担心,有爸在。专心学习,照顾好自己。爸一有空就回来看你。”
苏晚霞醒来时,父亲已经离开了。她看着锅里温热的粥和煎得金黄的鸡蛋,拿起那张纸条,上面是父亲笨拙却有力的字迹。她的眼眶又湿了,但这次,是温暖的。
她仔细地将纸条折好,收了起来。然后,她坐下来,安静地吃完了父亲准备的早餐。粥很暖,蛋很香。
出门上学前,她给父亲发了条短信:“爸,我到学校了。粥和蛋都吃了。你放心,我打工的奶茶店老板同事都很好,是正经地方。你自己在外面多保重。”
父亲很快回复了一个字:“好。”
虽然生活依旧艰难,但那个清晨的阳光,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