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根不觉得会有小偷闯进家里。就算被吵醒,他也清楚这声音是谁弄出来的。
所以,他既不想起身,也不打算离开卧室下楼去看。
“凛时,你给我过来。”
去你的!
顾凛时心里骂着,但还是慢慢悠悠地从床上起来,朝客厅走去。
客厅里,是他刚从镇公务所下班回来的父亲。父亲满脸通红,醉得厉害,一看就知道刚才没少喝。饭菜全都打翻在地了,还好用的是不锈钢碗,不然又得破费买新的。父亲衣服都没顾上换,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喝水。
父亲的脸颊有点消瘦,乱糟糟的头发里夹着几根白发。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印子,他确实老了,但也就是一个四十岁男人该有的样子。
水喝完,父亲手里握着水杯,“砰”地一声,像要砸碎它一样,狠狠地拍在了桌上。
“冲凉!”
父亲没看他一眼,只是盯着电视,可电视根本没开。他到底在看什么,顾凛时也搞不明白。
“好,我去给你拿衣服。”
顾凛时心里只剩无奈,无话可说。不管是父亲叫他过来拿衣服,还是把做好的晚饭砸在地上,这些在他看来都无所谓了。自从那件事之后,他早就放弃了对父亲能继续当个合格父亲的任何指望。
因为那件事,原本脾气温和的父亲彻底变了个人。
他有时温柔,有时却暴躁得不行。起初,顾凛时还小心翼翼地试探,想找到一个儿子该有的应对方式,但父亲的一句话彻底让他死心了。
“要是死的人是你就好了。”
那是高一夏天的一个晚上,父亲浑身酒气回家,语气随便得就像在说“今天真热”一样,说出了这句话。
顾凛时慢慢懂得,父亲的这些行为,也许只是人之常情。他没有因此难过,也逐渐接受了这份冷漠,因为这一点上,他自己其实也认同父亲的想法。
从那以后,他不再为父亲的情绪波动而烦恼,也不再想着去迎合或哄他开心。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如果死的人真的是自己,那么现在的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顾凛时把衣服递给父亲后,回到了客厅。
不把地上的饭菜收拾干净,估计又得惹父亲发火。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一点地把饭菜扫起来,手上的动作很慢,心里却是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父亲洗完澡出来,沉默地吹着头发。水冲过之后,他似乎清醒了不少,好像流露出一点点后悔。顾凛时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心情变化,会让父亲不吃饭,反而把饭菜砸在地上?他既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了。平时他早就该睡了,可能白天睡太多,他现在一点也不困。
索性,他决定出去走走,反正父亲已经睡了。他走到门口,换下拖鞋,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迈进了夜色,打算去散散心。
离家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走进了一片树林里。
这里没有路灯,只有明亮的月光,虽然照不亮每个角落,但足够看清脚下的路。
他忽然想起那个传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如果真变成了星星,它们会不会也在暗中盯着自己?
走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前方并非死路,也不是走不进去。
虽然附近很熟,但他还是没有勇气继续走——因为,那是一座钟塔。
钟塔不算高,按理说应该在很远就能看见。奇怪的是,顾凛时直到距离塔只有十几米,才终于看清它的轮廓。塔身显得破旧,月光洒在石墙上,映出斑驳的影子,仿佛在默默注视着他。
这古怪的一幕让他感到一阵不安,下意识地想掉头就走……
一路狂奔后。
凛时回到家,反手锁上门,顾凛时才敢把那口憋着的气缓缓吐出来。
后背渗出的冷汗早就冰凉地贴在衣服上,他浑身湿透了。
他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那座钟塔太邪门了。按道理百米外就能看见,为什么非要等到离它不到十米才突然闯进视野?
他想了一会儿,毫无头绪,最终被疲惫压垮。像往常一样洗漱完,他把自己扔进床铺,几乎是瞬间就被睡意抓住。所有无解的问题,都被暂时留在了今晚。
第二天是周末。
但顾凛时没有别人那种可以赖床的福气——他要去兼职。
严格来说,那只是在家附近一家饭店帮工。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人很爽快,也算照顾他。自从那件事发生后,顾凛时就在这里当服务员,一干就是两年多。
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上课、打工、回家。重复而机械的行为,让他近乎麻木。
只是今天,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端着托盘走出后厨时,他的思绪又飘回了昨晚的那片树林。
——那座钟塔。
“按理说,凭钟塔的高度,一百米开外就该看到了……”
他在心里小声嘀咕。
“可为什么,只有走到它十米左右的时候才出现?难道……真的和那个传说有关系?”
他轻轻咬了咬下唇,皱起眉。
这太不合常理了。
可无论他怎么想,脑海里浮现的,都只有那一刻月光下突然出现的灰白塔影。
他正想着,结果一不留神,手肘碰倒了水杯。
清水顺着桌面淌下,“叮”的一声,杯子滚到椅脚边。
“对不起!我刚没注意。”顾凛时赶紧蹲下去,将水擦干,把杯子重新放好。
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他的动作微微僵住——是她。
那个转校生——上官时音。
她正静静地看着他,神情很淡,眼里没有惊讶,也没有责怪。
“没事。”她的声音冷淡、平稳,像是隔着一层薄雾飘过来。
“好……那个,你还需要什么吗?”顾凛时语气有些不自然。
“不需要了,谢谢。”
“那,祝你用餐愉快。”
他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走开。
回到吧台时,顾凛时下意识又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
窗边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侧脸上。
她低着头,安静地吃饭,神情若有所思——她正是这几天学校里议论最多,却始终让他看不透的那个少女。
顾凛时没有再多想上官时音的事,收回目光,继续忙碌工作。
餐厅里人来人往,油烟和饭香混杂着,让人有些闷。时间在端盘和收拾间一点点溜走,直到客人渐渐散去,他才终于摘下围裙,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微微泛黄。
他下班走出饭店,迎面而来的热浪几乎能把人吞没。
六月的天气实在太热了,闷得他浑身是汗,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阳光依旧毒辣,街道边的柏油路晒得发烫,连空气都像在扭曲。
不过,好在时间已是傍晚五点,天边染上了一层金色的云。
他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任风随意吹乱头发。偶尔有一阵凉风掠过,带来片刻的舒服;可更多时候,吹来的却是热风,夹着尘土,让人更加烦躁和无奈。
看着沿路的风景,顾凛时没有感到一丝愉悦。
那些熟悉的街道、老旧的路灯、被晒得发白的墙面——十七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走过这里,连转角处的裂缝都能闭着眼描出来。
一切都太熟了,熟到没了美的感觉,只剩下麻木。
回到家,顾凛时强忍着胃里的翻滚和那股恶心感,还是把晚饭做好了。
那股恶心没多久就散了,他恢复平静,把父亲的那份饭菜放进电饭煲里保温,自己默默吃完,洗净了碗,转身走进浴室。
冷水从头顶冲下来,他伸手将湿发往后拂去,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依然是那副狼狈样子。
洗完澡,他突然想起那个“都市传说”,便匆匆擦干头发,坐到电脑前。
这台旧电脑是当年母亲为父亲准备的嫁妆,已经用了十多年。顾凛时出生在父母结婚前,甚至参加过他们的婚礼。他们曾有过平凡而温暖的日子,本该一直平静地过下去——直到那件事的发生,一切戛然而止。
那晚,雨下得很大。凛时被父亲训斥,尽管错的不是他。他受不了父亲不停的唠叨,一气之下冲出家门。母亲担心他出事,和父亲大吵一架——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跟儿子谈谈?
可那天父亲少有的固执。他认为儿子在外面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淋雨也好,清醒清醒。但母亲并不知道父亲是这么想的——父亲总是这样,把情绪和想法闷在心里,回到家还总是对母子俩笑脸相迎。
母亲拗不过,只好自己出去找凛时。
意外就在那时发生了——她在找他的路上,被车撞了。
司机肇事逃逸,没有停下来救人。父亲等了半小时不见人影,便跟了出去,才发现母亲已经倒在雨中,再也没醒来。
直到今天,父亲依然困在那场雨夜里。
顾凛时也是。
他打开电脑,一头扎进论坛里,开始搜寻关于“都市传说”的蛛丝马迹。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他原以为这些传说只是小圈子的冷门话题,没想到页面上充斥着如潮水般的信息——各种自称“亲身经历”的帖子铺天盖地。
然而,在他看来,这些内容更像是一群人跟风造假的故事。
顾凛时翻了半天,仍然没找到几个有用的线索。大多数帖子都是相似的套路:误入、害怕、逃离。真正能解释或说明是什么灵异事件导致人头发花白的内容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这时,父亲已经回来了。可能是今天没喝酒,或者心情比平时好些,他比往常回家要早了一点。平时,他总是要待到十一点多才回家,而今天却显得异常安静。顾凛时听到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低头看了一眼钟,才十点钟,他意识到父亲回家的时间比平常提前了。
父亲没有在凛时房前久留,不到一两分钟就匆匆离开了,像往常一样,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顾凛时听着门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并未感到太多波动,仿佛一切都已经成了习惯。
既然论坛上找不到有价值的信息,顾凛时便决定,自己得找个时间再去一次那片树林。那些无法解释的细节还在不断困扰着他,让他无法安心,他必须亲自去一探究竟。
正好下个月放假五天,时间充足,足够让顾凛时去探索。
发现时间不早了,他赶紧躺下睡觉,准备迎接第二天的罚站。
上午第三节是体育课,一门让人又爱又恨的课。小学喜欢,中学讨厌。下雨了就叫人自习,天晴了就叫人练习。要是排在第四节还好,满头大汗就能回家或者回宿舍擦汗换衣服。可偏偏就是第三节,只能带着一身汗酸味去上下一节课。
顾凛时所在的学校,体育课是两个班合在一起,由一个体育老师带。
今天碰上的,是对面二班——也就是上官时音的班级。
上官时音也换上了统一的蓝白色校服。这身衣服,将所有同学鲜明的个性都收了起来。然而,她本身像水一样,无论进入什么容器,无论外形怎么变,都无法改变她是水的本质,以及那份从容。
体育老师还没到,同学们已经开始做伸展运动了。
这时远处才有一个胖胖的身影走过来。
“先跑四百米热热身!”体育老师洪亮的声音传来。
大家听到,顿时响起一片哀嚎。
“不是吧,一来就跑……”
“赶紧的,”体育老师毫不留情地回应,“现在不跑,到时候我看看你拿什么考试。”
队伍才不情不愿地跑了起来。顾凛时对此感到无所谓,反正迟早都要跑。更何况——不跑的话,这漫长的体育课还能干什么?
每次跑步,总有那么几个人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最快完成任务。他们明明自己已经气喘吁吁,却还是双手叉腰,在跑道边对着后来的人抬起下巴:“这就不行了?”说完,总要故作轻松地补一句:“我一点都不累。”
这种人一般被称作比哥(扮晒蟹,装假狗)。
“跑完休息三分钟,然后准备一千米、八百米测试。”
“唉——”
队伍里又一次响起一片叹气。
“唉什么唉!”体育老师提高声音,然后目光精准地扫过人群,“那边那个同学,刚跑完别马上坐下!要站着!”
顾凛时背靠着树干,正和应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看那个上官时音,跑完步还站得笔直,大气都不带多喘的,作为一个女生挺厉害啊。”应承用肩膀碰了碰他。
“嗯。”顾凛时的思绪还缠绕在钟塔的事情上。
“给点反应行不行,哥们?”应承忍不住侧过头看他,“你最近几天怎么回事,老是心不在焉?”
“没什么,就是睡不好。”
“失眠啊?要不试试褪黑素?或者大清早起来晒晒太阳,听说有用。”应承说着,用手肘轻轻捅了他一下。
“行,回头试试。”顾凛时随口应道,目光还是有点恍惚。
“时间到!男生先过来。”体育老师朝着树荫下的人群嚷嚷道。
男生们陆续走到起跑线后站定,等待着那道逃不掉的指令。
“预备——”
“跑!”
比哥们依旧跑到最前面,像春天的动物,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实力”,势头很猛。不出意外,都在半路就没力气了,大势已去,自然就落后了。顾凛时并没有和他们争抢,跟着应承后面跑,让他破风。
他一直老老实实地跟着应承跑,不争也不抢——直到结束,最终用时3分19秒。
“好,男生们都跑完了,女士们,到你们了。”体育老师的声音依旧洪亮,朝着女生聚集的方向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过来。
“女生特殊原因需要请假的同学出列休息,其他人准备一下,马上开始。”
女生们陆续走到起跑线后,整理着衣服,等待着起跑的指令。
“预备——”
“跑!”
女生们的步伐整体显得更稳,不像有些男生那样,一开始就拼尽全力冲刺。
“凛时,看到了吗,那时音起步挺好啊,感觉像练过。”应承用手肘捅了捅他。
“嗯,应该是真练过。”顾凛时的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毕竟是从大城市来的,跟我们这些本地的‘丛林土鳖’不一样。”
她步伐稳健,身姿笔直,速度却丝毫不减,在跑动的人群中显得格外从容。
“厉害啊,大多数女生都慢下来了,她居然还保持这个速度。”应承看着人群,不由得感叹。
“要不我帮你去要个她的微信?”应承用肩膀撞了下顾凛时,压低声音问道。
“谁?”
“还能是谁,上官时音呗。”应承咧嘴一笑,凑近了些,“还是说,先让兄弟帮你把把关,看看合不合适?”
“我目前没那兴趣。”顾凛时淡淡回应。
“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难不成你……”应承拖长了语调,故意卖着关子。
“什么?”
“难不成你TM喜欢男的?”应承猛地凑近,压低声音,脸上是藏不住的戏谑,“这个难度有点高啊,兄弟我可帮不了你了,你自己找。说吧,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娘一点的呢,还是硬朗点的?不是我就行。”
“滚一边去。”顾凛时没好气地把他推开,“我性取向正常,喜欢女生,只是没把心思放在这方面。”
“行行行。”应承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脸上挂着“你赢了”的表情,“就你这副德行,我看真要等到猴年马月咯。”
“……”
“女生们都跑完了,我看看成绩……”应承望向老师手中的记录表,忽然提高了声音,“哎呦!这上官时音可以啊,3分02秒!”
“嗯,不错。”顾凛时的语气依旧平淡如水,听不出什么波澜。
“唉……”应承看着他,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拿你没办法”的挫败感。
上官时音并未像其他体力不支的女生那样气喘吁吁,她呼吸平稳规律,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从容。合身的运动短裤勾勒出她匀称而有活力的身形。
她正弯下腰,站着休息,双手撑在膝盖上。这个随意的姿势却勾勒出流畅的背部线条,发丝垂落颈侧,随着喘息微微晃动。顾凛时本是随意一瞥,目光却不自觉停驻了两秒——直到他猛然回神,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好了,女生们原地休息,男生们集合,准备测引体向上!”
体育老师话音落下,单杠前很快便呈现出一幅“众生百态”。
有的咬牙发力到满脸通红,有的身体僵直使不上劲,有的直接挂在上面不动了,多数人勉强做到一两个后,就再也拉不上去。
一轮测试下来,大部分男生的成绩都集中在两三个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