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站在废墟与现实的边界。
身后,是死寂的放逐之地,是玄矶未尽的绝笔与冰冷的枯骨,承载着一段关于背叛与失败的沉重过往。
前方,透过那层无形的、波光粼粼的时空隔膜,是一个鲜活而喧嚣的世界——山川河流,城郭村落,灵光闪耀,生机勃勃,也……欲望横流。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灰色的废墟,以及那具倚靠在断柱旁的枯骨。玄矶的故事像一道深刻的烙印,留在了他的意识深处。那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参照。警告他无限力量背后的陷阱,参照他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终局。
然后,他一步踏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就像穿过一层微凉的水幕。时空转换的轻微晕眩感过后,他已然置身于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腐烂的落叶,鼻尖萦绕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与淡淡的湿气,耳中传来了远处隐约的兽吼与近处虫鸣鸟叫的交响。
真实。
这是林澈的第一感觉。不同于那个被设计、被消毒的纯白世界,也不同于玄矶废墟中那凝固的死寂,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粗糙的、未经雕琢的、蓬勃的生命力。他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能量粒子,它们活泼地跳跃着,试图钻入他的身体——这大概就是这个世界所谓的“灵”了。
然而,这些“灵”在靠近他身体周围一寸时,便如同溪流遇到了无形的礁石,自然而然地滑开,无法侵入分毫。这具属于玄矶的躯壳,哪怕道基有损,其本质层次也远远超出了这个世界“灵”的范畴,它们连被吸纳的资格都没有。
林澈收敛了自身所有可能引起注意的气息。此刻的他,在外人看来,或许就像一个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的凡人,只是气质有些过于沉静,眼神过于深邃。他选了一个方向,如同一个真正的旅人,漫步走去。
他想要观察,不带预设,不带玄矶那浓重怨恨滤镜的,真正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没走出多远,前方传来的灵力碰撞波动和怒喝声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隐在一棵巨树之后。
林间一片空地上,两方人马正在对峙。一边是三个穿着统一青色劲装的年轻人,两男一女,看起来是某个宗门的弟子。另一边则是五个衣着混杂、眼神凶狠的散修,修为似乎略高一筹。
地上躺着一头已经死去的、皮毛闪烁着雷光的妖狼尸体,额间一枚晶核正散发着诱人的灵光。显然,争夺的焦点就是这枚妖兽晶核。
“这雷狼是我们先发现并重创的!你们‘青岚宗’想要强抢吗?”散修中为首的一个刀疤脸汉子厉声喝道,手中鬼头刀灵光吞吐。
“放屁!这畜生明明是我们追踪了三天,最后被我们大师兄的‘风缚术’困住,你们才趁机偷袭!”青岚宗那名年纪最轻的少女气得脸色通红,手中长剑直指对方。
言语冲突迅速升级为灵力对轰。青岚宗弟子显然配合更默契,剑光如网,风刃呼啸。而散修们则经验老辣,出手狠毒,专攻下三路,各种阴损的符箓、毒镖层出不穷。
林澈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青岚宗那名大师兄,为了掩护身后的师弟师妹,硬生生用肩膀扛下了一道阴毒的蚀骨针,脸色瞬间惨白,却咬牙不退。
他也看到那个刀疤脸散修,在混战中故意将一个年轻的青岚宗弟子逼向同伴的刀口,眼神冷酷而算计。
他看到灵力碰撞的光芒照亮了双方狰狞或决绝的脸庞,看到鲜血溅落在翠绿的草地上,如同绽开的残酷之花。
为了资源,为了提升那一点点“灵”的境界,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以命相搏。
在林澈原来的世界,资源是按“最优贡献算法”分配的,争斗是隐形的、规则的。而在这里,争斗是赤裸裸的、血淋淋的,遵循着最原始的丛林法则。
他想起了玄矶记忆中的背叛。某种程度上,眼前这一幕,不过是那场宏大背叛的一个微小缩影。都是为了“更多”,为了“更强”。
最终,青岚宗弟子因为大师兄受伤且人数劣势,渐渐不支。那少女腿上中了一剑,跌倒在地,眼看就要被一个散修的利刃刺穿。
林澈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以他的力量,哪怕只是泄露一丝气息,也足以让这些低阶修士魂飞魄散。他甚至不需要动用力量,只需要现身,那属于至高存在无形气场,就足以震慑全场。
但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名受伤的大师兄猛地咆哮一声,体内灵核似乎都燃烧起来,爆发出远超平时的力量,一剑荡开了刺向师妹的武器,自己却空门大开,被刀疤脸一脚狠狠踹在胸口,吐血倒飞出去,撞断一棵小树,生死不知。
“师兄!”少女发出凄厉的哭喊。
散修们狞笑着,就要上前收割战利品,并彻底结果这些宗门弟子。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道炽烈的、带着浩然正气的金色剑光,如同天外流星,骤然从林外射来!剑光过处,草木皆伏,那几名散修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在金光中化为飞灰!
一个身穿月白道袍、面容俊朗、周身散发着强大灵压(在林澈感知中,大概相当于“灵核期”巅峰)的年轻男子,御剑而至,缓缓落下。他目光扫过现场,在看到青岚宗那名容貌清丽的少女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诸位青岚宗道友,在下‘昊天剑宗’李慕云,途经此地,见有宵小作恶,特来相助。”他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宗门天骄特有的矜持与自信。
残存的青岚宗弟子如同看到了救星,尤其是那少女,泪眼婆娑地看着李慕云,满是感激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李慕云出手救治了重伤的大师兄,并“慷慨”地表示那枚引起争端的雷狼晶核他分文不取,留给青岚宗弟子疗伤之用。他的举止无可挑剔,赢得了青岚宗弟子由衷的敬佩和那少女明显的好感。
然而,隐在暗处的林澈,却清晰地捕捉到,在李慕云转身的刹那,看向那枚雷狼晶核时,眼中一闪而逝的轻蔑,以及看向那少女时,那隐藏极深的、如同打量一件有价值物品般的算计。
“呵。”林澈心中无声地笑了笑。
为了资源可以明抢,也可以巧取。为了力量,可以拼死搏杀,也可以借助背景和手段。表象不同,内核却如此相似。这个李慕云,与那些散修,与背叛玄矶的师弟,在欲望的本质上,并无区别。只是有人做得赤裸,有人做得优雅。
他没有现身揭穿,也没有干预后续。只是如同一个幽灵,悄然离开,继续他的旅程。
数日后,林澈来到了一座规模不小的修仙城池。
高大的城墙由蕴含灵力的黑曜石砌成,城门口有身穿制式铠甲的卫兵检查往来行人,收取入城费用。城内街道宽阔,店铺林立,售卖着各种丹药、法器、符箓、功法玉简。修士们摩肩接踵,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高声议价,有的在擂台切磋,引来围观叫好。
喧嚣,繁华,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林澈像一个普通的旅人,漫步在街道上。他走过“百草阁”,闻到浓郁的药香,听到里面修士为了一株百年灵草的价格争得面红耳赤;他路过“万宝楼”,看到橱窗里陈列着光华闪闪的法宝,吸引着无数贪婪渴望的目光;他经过一座茶楼,听到里面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地讲述着某位大能突破“融天期”、引来九重天劫的传奇故事,引得听众如痴如醉。
力量,在这里是唯一的硬通货,是地位、资源、尊重乃至生命的保障。
在一个阴暗的巷口,他看到一个衣着破烂的小乞丐,因为偷了一个肉包子,被店主追打得遍体鳞伤,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眼中是麻木的绝望。不远处,一个华服公子骑着灵兽招摇过市,护卫蛮横地推开挡路的行人,引来一片敢怒不敢言的侧目。
强大的,可以肆意妄为。
弱小的,只能挣扎求存。
林澈在一家热闹的酒楼大堂角落坐下,点了一壶最普通的灵茶,自斟自饮。周围的谈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了吗?城东王家的老祖,闭关冲击灵魄期失败,身死道消了!现在王家正被对头疯狂打压,眼看就要败落了!”
“啧啧,修行之路,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嘿,退?退就是死!你看刘家那个天才,前几年多么风光,据说在秘境里得了大能传承,结果呢?还没成长起来,就被神秘人给……”
“慎言!慎言!这种事也是能乱说的?”
“怕什么?这世道,不就是你争我夺,弱肉强食吗?要想不被吃,就得变得比别人更强,更狠!”
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这是林澈观察至今,对这个修炼世界最直观的感受。每个人都像是被拴在名为“力量”的磨盘上,拼命奔跑,不敢停歇,否则就会被碾碎。而驱动这磨盘的,是贪婪,是恐惧,是欲望。
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这所谓的灵茶,对他而言,与清水无异,甚至带着一丝杂质般的涩味。
他想起了玄矶。玄矶追求的“无限境”,是超越这种简单粗暴的弱肉强食,是去理解、掌控那驱动磨盘的根本法则。但他失败了,并且被他所轻视的、磨盘上的“弱肉”们联合背叛,推入了深渊。
那么,自己呢?
林澈问自己。拥有着玄矶遗留的、凌驾于这磨盘之上的力量,他该做什么?
出手改变这规则?建立一个更“公平”的秩序?像他原世界的管理者那样?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自己否定了。且不说他是否有兴趣和能力去建立并维持一个新秩序,单说“公平”本身,在这个力量至上的世界,就是一个伪命题。强行施加的“公平”,或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公。
像某些故事里的救世主一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看了一眼窗外那个依旧蜷缩在巷口的小乞丐。他可以轻易改变这个孩子的命运,给他灵石,给他功法,甚至直接为他灌顶传功。但这又如何?这座城市里,这样的孩子何止一个?这广袤的世界里,这样的悲剧每时每刻都在上演。他救得过来吗?救了之后呢?被他帮助的人,是否会成为新的“强者”,去欺凌更弱者?这岂不是陷入了另一个循环?
更重要的是,他隐隐觉得,如果自己凭借力量随意插手,与那个用规则束缚一切的原世界,在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用一种外在的、强大的意志,去覆盖个体自身的生命轨迹。这与他追求的真实、自由与未知,背道而驰。
他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逃离被设计的“意义”,是为了寻找真实的“可能”,而不是为了成为另一个意义上的“设计者”或“救世主”。
玄矶试图理解并掌控法则,失败了。
他不想重蹈覆辙。
那么,就继续做一个……观察者吧。
一个纯粹的、不介入的、见证一切的观察者。
看着他们在欲望中沉浮,在力量中迷醉,在生死间挣扎。看着这宏大而残酷的世间戏剧,如何一幕幕上演。或许,在这无尽的观察中,他能找到那个困扰着他和玄矶的、关于“意义”的答案的蛛丝马迹。
他放下几枚作为货币的低阶灵石,起身离开了酒楼。走过那条阴暗的巷口时,他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多看那小乞丐一眼。
他不是冷漠,他只是选择了……旁观。
他的身影融入街道的人流,平凡无奇,如同滴水入海。没有人知道,一个拥有着何等力量的存在,正行走在他们中间,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观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