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在林澈静默的观察中悄然流逝了数月。
他徒步丈量过荒芜的戈壁,见过为了争夺一口灵泉,两个小型部落如何从最初的摩擦最终演变成不死不休的族战,鲜血染红了黄沙。
他也曾乘着一叶无人注意的扁舟,顺江而下,听过画舫里歌女如泣如诉的吟唱,看尽两岸繁华城池中的纸醉金迷,以及隐藏在霓虹光影下的肮脏交易与无声杀戮。
他驻足过凡人王朝的边关,目睹过凡人士兵在将军(一个低阶修士)的驱使下,如同草芥般冲向敌阵,只为消耗对方守城法阵的灵石储备。凡人的勇气与生命,在修士眼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筹码。
所见愈多,林澈的心便愈发沉静,如同被无数次冲刷的礁石,磨去了最初的惊愕与不适,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冰冷的明晰。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赤裸裸的斗兽场。“灵” 是唯一的通行证,力量是唯一的法则。从感灵期的底层挣扎,到超脱期的大能传说,无一不是为了“更多”、“更强”。亲情、友情、爱情、道义……这些美好的词汇,在绝对的力量诱惑或生存压力面前,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玄矶被至亲师弟背叛,不过是这世间常态的一个巅峰注脚。
他继承了玄矶那无上限的潜力与浩瀚的力量,也洞悉了这力量背后所连接的、那条指向“无限”却布满荆棘与背叛的道路。玄矶的失败,像一盏血红色的警示灯,时刻提醒着他,单纯地追求力量的极致,最终可能导向的不是超脱,而是毁灭性的虚无。
那么,他该用这力量来做什么?
像某些传说中那般,以绝对的力量横扫六合,建立新的秩序,成为至高无上的主宰?且不说他对此毫无兴趣,单是想到要日复一日地处理那无穷无尽的纷争与欲望,就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的疲惫。那与他逃离的那个充满“规则”的世界,在本质上何其相似?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的束缚。
或者,像一些隐士高人,寻一处洞天福地,闭关潜修,不问世事,只求自身超脱?这似乎更符合玄矶失败后的选择。但林澈不同,他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再次将自己封闭起来。他渴望的是真实,是未知,是生命在挣扎中迸发出的、那些无法被预设的“可能”。
他回想起自己在那纯白房间里的最后时刻,那卷古籍上绝望的文字,以及穿越时感受到的、属于玄矶的悲怆记忆。两种截然不同的绝望——一种源于意义的被剥夺,一种源于意义的自我崩塌——在他身上交汇。
他既是林澈,也是玄矶遗产的继承者。
他需要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一个能同时容纳这两种体验,并能继续向前探索的姿态。
这一日,他行至一片名为“万寂山”的山脉。此地据说曾是一位上古大能的道场,后来不知为何灵脉枯竭,变得荒芜人烟,只剩下一些残破的古迹和终年不散的薄雾,因此得名。
林澈行走在荒凉的山脊上,脚下是松脆的岩石,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鸟兽虫鸣都极少听到。这种寂静,与他初至时所在的玄矶废墟有几分相似,但少了几分怨怼,多了几分时光流逝后的苍茫。
他来到一处断崖边,崖壁上有一个明显是人工开凿出的、简陋的石洞,洞口被藤蔓半掩,似是某个苦修者曾经的居所。他拨开藤蔓,走了进去。
石洞内空空如也,只有中央一个磨得光滑的石蒲团,以及四壁之上,一些早已模糊不清、似乎蕴含某种至理,却又因岁月侵蚀而断裂残缺的刻痕。可以想见,曾有人在此长年枯坐,试图参透大道,最终或许成功了,或许失败了,只留下这空洞的石室,证明他曾存在过。
林澈走到石蒲团前,并未坐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蒲团,仿佛能看到无数个日夜,一个孤独的身影在此与天地交感,与内心对话。
忽然间,他福至心灵。
观。
这是他现在正在做的,也是他打算继续做下去的。观察这个世界,观察众生,观察他们如何在“灵”的阶梯上攀爬,如何在欲望与道德的钢丝上行走,如何在注定的死亡面前,绽放出短暂却各异的光彩。
冥。
这个字有多重含义。可以是“幽冥”,代表死寂、终结与未知,如同玄矶的结局,如同这片万寂山,也如同宇宙终将归于的热寂。也可以是“冥思”,代表深沉的思考与探索,如同玄矶追求“无限境”的执着,如同这石室主人曾经的枯坐。更可以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无法言说、难以捉摸的定数或变数。
将两者结合——观冥。
观察那冥冥众生,也观察那最终的冥寂;于冥思中观察,于观察中进行冥思。
这不正是他此刻心态最贴切的写照吗?
他不想成为规则的制定者(如他原世界的管理者),也不想成为力量的奴役者(如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修士),更不想成为绝望的逃避者(如后期的玄矶)。他只想做一个超然的、冷静的,却又带着探究之心的观察者。
观察这冥冥之中的命运轨迹,观察生命在既定规则(这个世界的弱肉强食,他原世界的绝对秩序)下的挣扎与闪光,并在此过程中,探寻那超越规则、超越简单力量定义的……“无限”真谛。
玄矶用力量去冲击“无限”,失败了。
他或许可以尝试,用“观”与“冥”,去理解“无限”。
想到这里,林澈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如同冰封湖面漾开的第一道涟漪。他轻声自语,声音在空寂的石洞中回荡:
“拥有这身力量,若用来称霸,未免无趣;若用来救世,又太过傲慢。强行干涉,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规则’,与我逃离的那个世界何异?”
“既然玄矶追求的是理解宇宙法则的‘无限’,而我又继承了这份遗产与疑问……那么,就以这双眼睛,这颗心,去观,去冥吧。”
“观冥者……这便是我的名号了。”
“虽然我拥有着玄矶的能力,但我并不想用这个力量过度干涉这个世界。以旁观者的姿态,去了解冥冥众生,去体悟这世间的运行与终结,或许……反而能窥见那‘第十一层’力量的真谛吧。”
名号既定,心中那最后一丝因身份模糊而产生的滞涩感,也随之烟消云散。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与这具躯壳的融合更加圆融,意识更加通透。
他转身走出石洞,重新沐浴在万寂山黯淡的天光下。此刻,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异世的闯入者或力量的继承者,他是观冥者林澈。
接下来的旅程,他依旧保持着低调。他不再仅仅是漫无目的地行走,而是开始有意识地选择一些具有“节点”意义的地点或事件去观察。
他去了一个正在举办“升仙大会”的城池,看着无数怀揣梦想的少年少女,在测灵石前或狂喜或绝望,他们的命运在那一刻被简单粗暴地划分。他看到了大宗门选拔弟子时的倨傲与挑剔,也看到了小门派为了争抢一个资质尚可的苗子而付出的努力。
他潜入过一个正在探索的、危机四伏的古修秘境。看着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修士,在珍贵的传承和法宝面前,如何尔虞我诈,背后捅刀。他也看到了一些人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勇气与情谊,虽然往往如昙花一现,迅速被更大的贪婪所淹没。
他甚至在某个凡俗国度的战场上空,隐匿身形,静静地看了三天三夜。看着数十万凡人士兵如同蚁群般厮杀,看着那些低阶修士如何像操纵棋子一样决定着局部战场的胜负,看着烽火狼烟,生灵涂炭。他感受着那冲天而起的杀伐之气、怨憎之气、绝望之气,这些负面能量在这个世界,同样是一种可以被某些邪修利用的“灵”。
他就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穿行在历史的缝隙与现实的阴影里,记录着,思考着。
他看到有人凭借一颗坚韧不拔的向道之心,屡获奇遇,境界飞速提升,这似乎印证了“努力与信念”的价值。
但紧接着,他又看到另一个同样努力、甚至天赋更好的人,却因为一次微不足道的意外,或是一个强者的无心之失,便道途尽毁,黯然陨落,这又仿佛在诉说着“命运无常”。
他看到善良得到回报,也看到善良被肆意践踏。
看到秩序建立又崩塌,文明辉煌又归于尘土。
一切都在矛盾中对立统一,一切都在循环中生生不息。没有绝对的真理,没有恒常的正义,只有……现象。
而他要做的,就是观察这些现象,理解这些现象背后,那驱动一切的、冥冥之中的力量——那或许就是“无限”的某种体现。
在这个过程中,他对于体内那属于玄矶的力量,运用得也越发微妙。他几乎从不主动动用它去攻击或防御,更多的是用它来完美地隐匿自身,或者极细微地调节自身的感知,以便能更清晰地“看”到灵气的流动,命运的丝线,乃至……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他逐渐明白,玄矶追求的是以力证道,强行打破壁垒,去“掌控”无限。
而他现在选择的,是以心观道,如水渗入,去“理解”无限。
两条路,孰优孰劣,尚未可知。但他知道,这是更适合他自己的路。
这一日,观冥者林澈行至一片风景秀丽的山谷。谷中有一个不大的修仙家族聚居地,此时却张灯结彩,似乎在举办一场庆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喜悦和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感。
他的目光穿透虚空,落在那个家族祠堂前,一个正被众人簇拥着、脸上带着羞涩与骄傲笑容的少女身上。她今天刚刚测出拥有极其稀有的“木系天灵根”,被一个路过的中型宗门长老看中,欲收为亲传弟子。这对于这个小家族而言,是天大的荣耀和机遇。
然而,林澈同时也“看”到,在谷外不远处的密林中,几道隐匿的、带着杀意的气息,正如同毒蛇般,牢牢锁定着这个山谷。
他寻了一处较高的山崖,在一块青石上坐下,取出一壶在这个世界买的、滋味普通的酒,自斟自饮。
“观冥者……”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号,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那就让我看看,在这冥冥众生之中,今日之局,是命运的馈赠,还是无常的玩笑?”
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尊亘古存在的石像,准备旁观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