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黑风林月余，地势渐低，空气中湿腐之气加重。林澈依旧步履从容，灰袍不染尘埃。司空婉紧随其后，青布衣衫，身形依旧纤细，但眼神已褪去不少惶然，多了几分沉静与思索。混沌灵源体让她对能量异常敏感，她能感觉到前方林澈周身那仿佛能容纳万物的“静”，与这世间一切的躁动都格格不入。
眼前出现一座小镇，镇口歪斜的木牌上，“黑沼镇”三字模糊不清。镇子被一片死寂笼罩，房屋低矮破败，仅有的几个镇民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更引人注目的是，镇子后方那片广袤的沼泽地，浓郁的灰色瘴气翻涌，一股贪婪、暴虐又带着一丝扭曲痛苦的灵能波动，如同沉睡的凶兽盘踞其中。
林澈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死寂的镇子，又望向那片沼泽，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洞悉根源后的深沉。
“前辈，这里……”司空婉感受到那股令人不适的邪异能量，忍不住开口。
“嗯，”林澈微微颔首，声音平和，“看到了吗？那沼泽中的妖物，其气息与这镇民的绝望、恐惧，乃至……贪婪，同根同源，纠缠不清。”
他转向司空婉，目光深邃：“此妖名为‘怨噬藤’，非天生地养，乃是人心恶念汇聚，结合此地积年瘴气与一株古老灵植的残骸，孕育而出的怪物。”
他缓缓道出感知到的真相：多年前，黑沼镇并非如此。镇民依靠沼泽边缘一种罕见的“清心草”与外界交易，生活富足。然而，人心不足。为了获取更多财富，他们过度采摘，甚至用污血秽物浇灌，试图催生变异品种。贪婪引动了沼泽深处的沉寂恶念，反噬自身，最终孕育了这株以生灵精气血肉为食的怨噬藤。它既是加害者，某种程度上，也是镇民自身贪婪欲望的衍生物和牺牲品。
“我若出手，”林澈看着司空婉，语气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弹指间可令此藤灰飞烟灭。但然后呢？斩了这‘果’，那孕育它的‘因’——镇民心中或许并未消散的贪婪，以及对不劳而获的侥幸，便会随之消失吗？”
他轻轻摇头：“恐怕不会。他们或许会感念一时，但更大的可能，是将其视为天赐侥幸，甚至可能因恐惧的消失，而滋生出更大的欲望。届时，或许会催生出比怨噬藤更棘手的东西。”
“况且，”他目光落在司空婉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你需实战磨砺，需亲眼见识，人心之恶，如何能滋生妖魔，自食其果。这于你修行，于你明辨是非，体悟因果，至关重要。”
司空婉心中震动。她原本以为林澈不出手是源于超然物外的冷漠，此刻才明白，他看得更远，思考得更深。他并非不仁，而是不愿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去掩盖更深层的问题，那无异于饮鸩止渴。同时，他也确实在为自己考量。
“晚辈明白了。”司空婉郑重地点点头，眼中燃起斗志，“请前辈允我前去，解决此事。”
林澈微微颔首：“可。记住，斩妖易，斩心魔难。如何行事，你自己斟酌。我在此等你。”说完，他身影缓缓淡去，气息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仿佛从未存在，但司空婉知道，他就在某处静静观望着，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司空婉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黑沼镇。
镇中的景象比远处看来更加凄惨。她耐心询问，从一个几乎失去生存意志的老人口中，得知了更详细的情况：怨噬藤不仅吞噬精气，还会释放令人产生幻觉和绝望情绪的孢子，彻底瓦解人的反抗意志。镇长和几个大户，最初也曾反抗，但在付出惨重代价后，竟选择了与妖藤妥协，定期通过抽签的方式选出“祭品”献上，以换取暂时的安宁，他们自己则利用职权，几乎从不参与抽签。
司空婉心中涌起一股怒火，这不仅是妖物之害，更是人性之悲！她找到镇长家，那相对齐整的石屋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她直接闯入，亮明修士身份。那肥胖的镇长起初还试图狡辩威吓，但在司空婉灵魄期的气势和混沌灵源体那仿佛能侵蚀一切的灵压面前，很快便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地承认了一切。
“仙子饶命！我们也是没办法啊……那妖藤太厉害了……我们只是想活下去……”镇长哭喊着。
“活下去？”司空婉声音冰冷，“用别人的命，换你们苟活？这与帮凶何异！”
她强压着怒火，没有立刻惩戒这些人。当务之急是解决怨噬藤。她逼迫镇长配合，假意找到了拥有“异宝”（模拟混沌灵源体气息）的祭品（她自己），愿意献上，引怨噬藤本体部分显现。
同时，她也在镇中悄悄走动，将一些基础的气血恢复草药分给那些最虚弱的镇民，并告诉他们坚守家中，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她看到那些麻木的眼神中，似乎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准备就绪，司空婉独自来到镇外沼泽边缘。她释放出混沌灵源体的一丝气息，纯净而本源，对于依靠负面能量和生灵精气成长的怨噬藤而言，这无疑是极致的美味。
沼泽瞬间沸腾！瘴气剧烈翻滚，数条水桶粗细、布满诡异人脸状纹路和吸盘的漆黑藤蔓，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和无数痛苦的哀嚎意念，疯狂地向司空婉扑来！气势汹汹，远超普通灵域期！
司空婉凝神应对，身形如电，在藤蔓间穿梭。她将混沌灵力运用得越发纯熟：
· 混沌力场扭曲藤蔓攻击轨迹。
· 混沌灵光灼烧藤蔓上的吸盘，留下焦痕。
· 甚至尝试模拟怨噬藤的波动，反向干扰其对其他藤蔓的控制。
她且战且退，利用地形和事先观察到的弱点，与藤蔓周旋。战斗激烈无比，司空婉多次险象环生，衣衫被撕裂，身上添了数道伤口，但她眼神始终锐利，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胜机。
她发现，怨噬藤的核心意识充满了混乱的痛苦与贪婪，其力量虽强，却不够凝聚，尤其是对那些被它吞噬、残留在藤蔓中的痛苦灵魂碎片，它似乎并无太好的掌控力。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中形成。
她不再一味闪避，而是主动将一股精纯的混沌灵力，包裹着一丝她自身坚韧不屈的意志，如同种子般，送入了一条袭来的藤蔓核心！
“混沌——净蚀！”
那藤蔓猛地一颤，内部残留的无数痛苦灵魂碎片，仿佛被这外来的、带着“净化”与“引导”意味的力量点燃，开始剧烈暴动，反噬其主！
“嗷——！”
沼泽深处传来一声混合着痛苦和愤怒的惊天咆哮！那条被“感染”的藤蔓瞬间失去控制，疯狂地抽打四周，甚至攻击起其他藤蔓。
连锁反应发生！更多的灵魂碎片被引动，怨噬藤庞大的躯体内部陷入了混乱！
司空婉抓住机会，将剩余灵力汇聚于指尖，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混沌光束，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射向沼泽深处那团混乱意识的核心——并非要彻底摧毁，而是将其与那些暴动的灵魂碎片暂时“隔绝”开！
“封！”
伴随着她一声清叱，沼泽的沸腾骤然停止。藤蔓无力地垂落，缩回沼泽。那暴虐的意识被暂时封印，陷入了沉寂。虽然未能根除，但失去了主动害人的能力。而那些暴动的灵魂碎片，在混沌灵力的引导下，似乎也得到了一丝安抚，渐渐平息。
司空婉脱力地坐倒在地，浑身伤痕累累，灵力几乎耗尽，但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做到了！
这时，林澈的身影悄然浮现。他走到司空婉身边，看了一眼恢复“平静”的沼泽，目光中带着清晰的赞许。
“做得很好。”他温和地说道，手指轻弹，一道充满生机的光芒笼罩司空婉，她的伤势和消耗迅速恢复。
“你没有选择毁灭，而是引导其内部力量反噬，并加以封禁。此举，既削弱了妖物，也未彻底断绝其与此地因果，给了那些受困灵魂一丝喘息之机，更避免了镇民因妖物瞬间消失而可能产生的妄念。分寸把握，犹胜蛮力。”林澈点评道，语气中带着认可。
司空婉心中温暖，前辈并非不关心，他一直在看着，并且理解她所做的一切。
林澈又看向渐渐有胆大镇民探出头的方向，淡淡道：“妖源暂封，但人心之贪，仍需他们自行化解。是重蹈覆辙，还是幡然醒悟，皆看他们自身造化了。”
他袖袍一挥，一枚记录了清心草正确培育之法以及警告语的玉简，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那瘫软在地的镇长面前。
“我们走吧。”林澈对司空婉说道。
司空婉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沼泽和开始有了些许生气的镇子，转身跟上林澈。她心中明白，这次经历，让她不仅提升了实力，更对因果、人性和力量的使用，有了更深的理解。而林澈前辈，他那看似不介入的姿态背后，是对根源的洞悉和对她成长的殷切期望。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黑沼镇的命运，交给了它自己的人民。而观冥者与混沌之女的旅程，将继续见证更多的故事，于观冥中，体悟众生。
司空婉在林澈的疗愈下，伤势与灵力迅速恢复。她看着暂时恢复平静的沼泽，心中涌起一股成就感。虽然未能根除怨噬藤，但将其封禁，使其无法再害人，她相信黑沼镇的居民终于可以摆脱噩梦，重新开始生活。
她甚至看到有镇民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望向沼泽的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那肥胖的镇长也连滚爬爬地出来，对着她和林澈消失的方向不住磕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简。
“前辈，他们……应该能吸取教训了吧？”司空婉带着一丝期望，看向林澈。
林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渐渐聚集、脸上开始出现生动表情的镇民，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且看。”
他们并未远离，而是在不远处一座可以俯瞰小镇的山坡上驻足。林澈袖袍轻拂，一面水镜般的涟漪在空中浮现，清晰地映出黑沼镇的景象。
起初，镇民们确实沉浸在妖物被“击败”的喜悦和恐惧消散的轻松中。他们清理家园，埋葬逝者，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镇长似乎也听从了玉简中的警告，组织人手，准备按照正确方法，有限度地恢复清心草的种植。
然而，好景不长。
几天后，当第一株在原本沼泽边缘、未被污染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清心草被发现时，镇民们的眼神开始变了。那熟悉的、象征着财富的翠绿色，仿佛有着魔力，瞬间点燃了他们眼中沉寂已久的火焰。
“是清心草！又能卖钱了！”
“沼泽没事了！妖怪被仙子打败了！”
“快！快去采！别被别人抢了先！”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短暂的秩序瞬间崩塌。恐惧刚刚退去，贪婪便如同蛰伏的野兽，以更凶猛的速度反扑回来！
人们拿着锄头、篮子，甚至徒手，疯狂地涌向沼泽边缘，争抢着那些刚刚冒头的清心草。他们忘记了刚刚经历的噩梦，忘记了那些被当作祭品的亲人，忘记了玉简中的警告，眼中只剩下那代表灵石的绿色。
争吵、推搡、甚至殴斗，在曾经被藤蔓肆虐的土地上再次上演。镇长声嘶力竭的劝阻被淹没在狂热的浪潮中，他本人甚至也被几个红了眼的壮汉推开，那枚玉简不知被踢到了哪个角落。
水镜前，司空婉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身体微微颤抖。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比面对怨噬藤时更加感到寒意刺骨。
她为了救他们，拼死战斗，封印妖物。
而他们，却在威胁刚刚解除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地重蹈覆辙！
那争先恐后、面目狰狞的抢夺，那被践踏的警告，那被遗忘的鲜血与牺牲……这一幕，比任何凶残的妖物，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和……恶心。
这就是……人性中的“恶”吗？并非妖物那般张牙舞爪，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植于心，驱之不散，甚至能在绝望的废墟上，如此迅速地再次滋生繁荣？
她想起林澈之前的话——“斩妖易，斩心魔难”。她此刻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重量。她封印了怨噬藤这外在的“果”，却无法斩断镇民心中那贪婪的“因”。这“因”不除，今日她能封印怨噬藤，他日或许就会催生出更可怕的怪物。
“前辈……他们……”司空婉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茫然，“他们为什么……难道之前的教训还不够吗？”
林澈静静地看着水镜中混乱的景象，眼神深邃如夜空，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你看，”他指向水镜中那些疯狂的身影，“恐惧，能暂时压制欲望。但当恐惧消失，而欲望的源头仍在时，贪婪往往会以更激烈的形式反弹。此乃常情，亦是人性复杂之一面。”
“你救他们于妖物之口，是仁。但他们能否自救于心魔之困，是他们的因果。”林澈的目光转向司空婉，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你感受到了吗？这种深植于灵魂深处，与环境、与经历交织，难以根除的‘恶’？它并非简单的‘坏人’标签，而是一种更普遍、更顽固的东西。”
司空婉重重地点头，胸口堵得发慌。她亲身经历了家族的背叛，但那毕竟是少数人的恶。而眼前这整个镇子几乎所有人展现出的集体性的、短视的、忘恩负义的贪婪，让她对“恶”有了更广阔也更绝望的认识。这种恶，仿佛无处不在。
“我……我好像有点明白，您为什么选择‘观冥’了。”司空婉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直接的力量，可以消灭具象的敌人，却很难改变……这种东西。”她指向水镜。
林澈微微颔首：“力量有其边界，认知亦有其层次。体会过这般‘恶’，你日后面对你的仇人时，或许能有更深的思考。他们的恶，与眼前这些镇民的恶，根源或许并无不同，只是表现形态各异。”
他挥手散去了水镜，不再看那令人失望的景象。
“走吧，婉儿。”林澈的语气依旧平和，却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记住今日所见所感。这世间，有需要斩灭之恶，亦有需要悲悯之愚。如何分辨，如何应对，将是你永恒的课题。”
司空婉最后望了一眼那再次陷入疯狂争夺的小镇，将那一张张被贪婪扭曲的面孔深深印入心底。这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瞬间成长了许多。复仇的火焰依旧在燃烧，但其中似乎融入了一丝更沉重、更复杂的东西——对人性之恶的深刻体悟。
她转过身，紧紧跟上林澈的脚步，眼神变得更加坚定，也更加复杂。
观冥之路，观众生之相，亦观己心之变。黑沼镇的这一课，对她而言，远比学会一种新的法术，更加珍贵，也更加沉重。而林澈，通过这次事件，也让她看到了他并非冷漠，而是以一种更宏大、更悲悯的视角，在观察和引导着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