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人心比妖物更令人心寒的黑沼镇，司空婉沉默了许久。林澈依旧在前不疾不徐地走着，灰袍在风中微拂，仿佛身后那座小镇的悲喜剧，只是漫长旅途中微不足道的一抹尘埃。司空婉跟在他身后，青布衣衫下单薄的身躯挺得笔直，眼底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黑沼镇的教训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让她对“人性”二字，有了切肤之痛的理解。
数日后，一片水汽氤氲、灵秀非凡的盆地出现在眼前。远远望去，盆地中央一座仙城笼罩在朦胧霞光中，楼阁精巧，灵光冲霄，城门口“幻梦仙城”四个流光溢彩的大字，昭示着此地的非凡。
甫一靠近，一股令人心神松弛、杂念顿消的祥和气息便包裹而来。司空婉甚至感觉，自己体内那因血海深仇而始终紧绷的弦，都微微松动了一丝。这与黑沼镇的压抑绝望判若云泥。
“好安宁的地方。”她忍不住轻叹。
林澈的目光掠过仙城上空那看似祥瑞、实则隐隐透着虚幻粘稠感的灵光，眼神微动，却未多言，只道：“入城一观。”
城内景象，更是繁华似锦。灵玉铺路，店铺林立，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修士往来，大多气息不俗。然而，司空婉很快蹙起了秀眉。她发现，许多修士脸上都挂着一种近乎雷同的、满足而慵懒的微笑，眼神明亮，却缺乏锐气与真实的生气，仿佛心神已飘往别处，对眼前真实的世界兴趣缺缺。
更引人注意的是，城中遍布一种名为“梦仙阁”的场所，进出者络绎不绝，人人脸上都带着近乎虔诚的期待与离去时的陶醉满足。茶馆酒肆中，热议的话题也并非道法切磋或天下见闻，而是——
“昨夜梦中，我终窥得融天期门径，那天地之力灌体的感觉，此生难忘！”
“我在梦中得上古剑仙青睐，传我无上剑诀，虽醒来记忆模糊，但剑意却真切了几分！”
“现实修行枯燥艰难，唯有在那梦仙阁中，方能体会何为真正的逍遥极乐！”
梦想成真？ 司空婉心中警铃大作。修行之路，逆水行舟，哪有什么不劳而获的奇迹？这无处不在的祥和，这轻易实现的“梦想”，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黑沼镇的教训犹在眼前——越是看似美好的表象，底下越可能隐藏着噬人的深渊。
她下意识地看向林澈，想寻求确认，却发现身边已空无一人。目光巡梭，才在街角一个卖陈旧玉简的摊贩前，看到他正拿起一枚残破玉简，神情专注，仿佛城中这弥漫的异状，还不如手中死物值得关注。
司空婉明白了，前辈这是将观察与判断的权利，完全交给了自己。她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疑虑，决定亲自探究。她走近一座梦仙阁，仔细观察进出之人，并试图与一位刚出来的、面带红光的女修交谈。
“道友，这梦仙阁当真如此玄妙？”
“玄妙！堪称神迹！”女修眼神发亮，语速很快，“仙子定要一试！但凡心中所愿，梦中皆能实现！”
“那……梦中所得，能带回现实几何？”司空婉追问关键。
女修笑容微滞，随即挥袖，带起一阵香风：“虽不能尽数带回，但于心境感悟，裨益无穷！更何况，那心想事成之感，现实何处去寻？”言罢，便匆匆走向另一间梦仙阁，似已迫不及待再入梦境。
司空婉心中的疑云更重了。她悄然运转混沌灵源体，以其对能量本质的敏锐去感知。果然！那些常入梦仙阁的修士，周身灵力看似充沛，实则浮华不实，内里根基虚浮，如同以劣材构筑的高楼，外表光鲜，一遇风雨恐将倾颓。
“依赖外物，沙上筑塔。” 平静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林澈不知何时已回来，手中空无一物，那枚玉简似乎并未入他眼。
“前辈，您也看出来了？”司空婉急切道，“这梦仙阁绝对有问题！那些人像是在被……被圈养！”
林澈微微颔首，目光似能穿透重重楼阁，直视城中心那灵光最盛之处：“其核心，有一物，乃众生执念与渴望固化所成，可称‘心魇核’。”
他言简意赅：“此物放大欲念，编织幻梦，令人沉溺，灵性却在欢愉中被悄然汲取，直至枯竭。”
司空婉倒吸一口凉气。这比黑沼镇赤裸裸的掠夺更可怕！它摧毁的是人的意志、潜力与未来！一种强烈的愤怒和责任感在她心中涌起。她经历过失去一切的痛，更能体会这种被温水煮青蛙般剥夺希望的无形恐怖。
“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她眼中燃起决然的火焰。
“你想如何？”林澈看向她，目光平静如古井，“强行摧毁心魇核，与其精神相连的万千沉迷者，轻则神魂震荡，重则灵智湮灭，形同痴傻。”
司空婉如被冷水淋头，瞬间冷静。这确是个死结。她蹙眉沉思，回想方才那女修的话，以及自己感知到的虚浮灵力。强行破坏不行，那能否从内部瓦解？
“或许……可以从他们自身入手？”她眼中渐渐亮起光芒，“梦境再美，终是虚幻。若能让他们自己意识到这一点，自己萌生脱离之念……”
“哦？”林澈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如何让他们意识到？”
“就像播种！”司空婉思路越发明晰，“在他们的梦境里，埋下一颗‘真实’的种子，让他们自己去比较，去思考！我的混沌灵源体，或许能潜入其梦，进行引导！”
“梦中之腿，终是虚妄。现实之躯，尚有可为。” 林澈忽然念了句偈语般的话，深深看了她一眼，身影便如清风般融入人群，只余声音袅袅传来，“守住本心，勿惑于相。量力而行，切记。”
司空婉心神一震，彻底明了。林澈不仅默许了她的行动，更点出了关键——首先要确保自己不被针对她复仇执念的幻境所惑，其次要讲究方法，不可蛮干。
她不再犹豫，选了一间规模适中的梦仙阁，缴纳灵石后，被引入静室。室内幽香浮动，墙壁上镶嵌的奇异晶石流淌着惑人心神的光彩。
她盘膝坐下，凝神静气，将一丝混沌灵觉小心翼翼地探向晶石。
刹那间，天地翻覆！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彻底坠入了以她内心最深渴望编织的幻境！
眼前，是司空家族府邸，阳光和煦，父母俱在，正微笑着向她招手，那温暖的细节，熟悉的气息，几乎瞬间击溃她的心防。
“婉儿，回来了就好。”父亲的眼神充满慈爱。
“快让娘看看，瘦了没有。”母亲的声音让她眼眶发热。
家！ 这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刃，剖开她所有伪装。巨大的悲伤与眷恋如潮水涌来，她几乎要放弃一切，永远沉沦在这虚假的温暖中。
“幻象虽真，终非归处。”
就在心神即将失守的刹那，林澈平静而清晰的声音，如同九天之外传来的道音，带着一丝清凉的定力，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瞬间稳住了她即将溃散的意识。
司空婉猛地惊醒，混沌灵源体本能运转，混淆虚实的力量荡漾开来，眼前的“父母”和家园景象一阵扭曲、淡化。
“破！”她低喝，凭借这丝清明，强行挣脱了亲情陷阱。
然而，心魇核的反噬接踵而至！梦境骤变，化为血腥的复仇场景！二叔司空皓与一众仇人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她手持利剑，掌控生死的快意与复仇的火焰交织，几乎将理智燃烧殆尽。
“杀！杀了他们！这才是你存在的意义！”充满诱惑的魔音在她心底疯狂叫嚣，将她内心最深的执念放大到极致。
就在剑将落下的瞬间——
“梦中之戮，可涤现实之恨？”
林澈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暮鼓晨钟，直指本心。同时，一道微不可察却无比精纯的意念，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她灵台那点不灭的自我。
司空婉的剑僵在半空。是啊！梦中杀伐万千，现实仇敌依旧！这虚幻的满足，是腐蚀意志的毒药！
“滚出去！”她发出灵魂的怒吼，混沌灵源体全力爆发，试图以混沌之力强行瓦解这复仇幻境！
可她低估了心魇核在自身主场的力量，也高估了自己此刻的掌控力。她的混沌灵力非但未能瓦解梦境，反而像是惊醒了沉睡的巨兽！心魇核凝聚了万千沉迷者的执念，其精神力量庞杂无比，此刻被彻底激怒，化作一股混乱、暴虐、充斥着无数负面情绪的精神风暴，反向朝她的灵识吞噬而来！
“啊——！”
司空婉感觉灵魂如同被无数恶念撕扯，各种疯狂的欲望、扭曲的记忆、绝望的嘶吼强行涌入！她看到了无数沉迷者内心最阴暗的角落，那些被放大到极致的贪婪、嫉妒、暴戾……如同污浊的浪潮，要将她的自我意识彻底淹没、同化！
她奋力挣扎，混沌灵光在精神风暴中明灭不定，如同狂风巨浪中的孤舟，眼看就要被吞噬。意识开始模糊，父母的呼唤、仇人的惨嚎、林澈平静的目光交错闪现……虚实界限变得模糊，她快要迷失了。
“守住灵台一点明，观想混沌如太初。”
危急关头，林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蕴含着一丝超越梦境规则的守护之力。这力量并非直接击溃风暴，而是化作一个无形的坐标，一个绝对的“静”之核心，牢牢锚定在她灵魂深处。同时，一股关于“混沌”真意的感悟流入心田——混沌非仅混乱，更是万物未生、阴阳未判之本源，包容万有，亦能化生万有。
得此指引，司空婉濒临涣散的意识瞬间凝聚！她不再徒劳地对抗那精神洪流，而是依循指引，全力运转混沌灵源体，观想自身归于那片无形无质、包容一切的“太初混沌”！
她的灵识不再是与洪水搏斗的礁石，而是化作了容纳洪水的大海！那些混乱负面的意念冲入她的“混沌”之中，虽依旧冲击心神，却不再能轻易撕裂她的自我。她以绝强毅力，保持着灵台最后一点清明，如同风暴眼中那片刻的宁静。
在这极致的压力下，她反而更清晰地“看”到了心魇核的力量构成——那是由无数纤细的、连接着各个沉迷者执念的“线”编织成的巨大网络。而那些尚未完全沉沦、曾被她悄然种下过“现实种子”的连接点，正是网络上相对脆弱的环节！
机会稍纵即逝！她凝聚所有力量，连同林澈赋予的那丝“静”之意境，化作一道无形无质、却蕴含着“真实”与“清醒”意念的波动，沿着那些脆弱的连接，反向输送而去！
这不是攻击，是一次集体的唤醒！
“梦该醒了！”
她的意念如同涟漪般荡开。
“嗡——！！！”
心魇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与哀鸣！它所依赖的念力网络，从内部被动摇！无数沉溺梦境的修士猛然惊醒，脑海中美好幻象如泡沫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大梦初醒的空虚、茫然，以及一丝源自司空婉传递的、对现实的刺痛与思考。
心魇核光芒急剧黯淡，力量骤减。
司空婉抓住这千载难逢之机，用尽最后心神之力，在那核心晶石上，刻下了一道蕴含着她在此番对抗中领悟真意的永恒精神烙印：
“幻梦纵能慰寂寥，何如现实砺道心？执念化魇终成缚，勘破虚妄方自在。”
烙印既成，她的灵识如潮水退却，回归本体。静室中，她猛地睁眼，脸色惨白，汗出如浆，灵魂深处传来极致的虚弱，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被彻底洗涤过一般。
林澈的身影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室内，他负手而立，望着墙上那块光华内敛、不再具蛊惑之力的晶石，微微颔首。
“善。”他转过身，看向司空婉，目光中带着清晰的赞许，“于沉沦中挣脱，于迷障中悟道。此一关，你已越过。”
司空婉想开口，却觉喉间干涩。林澈递过一枚异香扑鼻的丹药：“服下，静观其变。”
她依言服下丹药，磅礴药力化开，滋养着干涸的心神与肉身。调息三日后，她状态尽复，且感觉对混沌灵源体的掌控和对“观冥”的领悟，皆踏入了新的层次。
当她再次随林澈步入幻梦仙城时，城池依旧，气象却已翻天覆地。
那令人慵懒沉醉的祥和气息荡然无存，空气中弥漫着梦醒后的清冷、茫然，以及……一种混乱却真实的生机。
街道上，人们脸上的模式化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生动的、绝不轻松的表情：
有人失魂落魄，蹲在已关门或转型的梦仙阁前，眼神空洞，如丧考妣。
有人眉头紧锁，感受着梦中“通天修为”与现实中真实境界的巨大落差，满脸失落与自疑。
有人则聚在一起，面红耳赤地争论：
“都是假的！我们被骗了！浪费了多少资源！”
“可那感觉确实美妙啊！”
“美妙？那是穿肠毒药！看看你的灵力，已成什么样子！”
更有一部分人，在短暂的痛苦迷茫后，眼神重新燃起决心，开始走进正统的功法店铺，认真交流，甚至有人直接离城，准备重归现实，脚踏实地。
司空婉看着这如同梦境废墟般的新生之城，看着那些痛苦、争吵、懊悔，以及少数振作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是她，亲手打碎了他们的“美梦”。
“他们……因我而痛苦。”她轻声说，带着一丝不忍。
“破茧成蝶，岂能无痛？” 林澈的声音平静却有力，“你给予他们的，非是痛苦，而是选择之权。是在虚假温暖中灵性枯竭而亡，还是直面现实冰冷，搏一个真正未来的可能。”
他停下脚步，目光深邃地看向她：“你认为，无知无觉地‘幸福’毁灭，与拥有痛苦却也拥有无限可能的清醒，孰优孰劣？”
司空婉默然。想起黑沼镇那些在贪婪中重蹈覆辙的村民，再看眼前这些至少拥有了清醒和选择机会的梦醒之人，答案不言而喻。
“我明白了。”她低语，眼神愈发坚定，“虚假的安宁是残忍，真实的痛苦蕴藏生机。” 她对林澈的“观冥”之道，领悟更深了一层——观，是为了理解；理解，是为了在必要时，能以最恰当的方式引导向光，哪怕过程伴随剥肤之痛。
他们行至原梦仙主阁前。这里人群最密，争论最烈。阁门上，那块晶石已黯淡朴素，唯有司空婉留下的精神烙印如水印流转：
“幻梦纵能慰寂寥，何如现实砺道心？执念化魇终成缚，勘破虚妄方自在。”
众人围观，神色各异。这时，几位颇有威望的老修走出，其中一人朗声道：
“诸位！梦该醒了！此物乃圈养我等、汲取灵性之邪器！幸得高人点化，留偈警示！我等岂能再溺于往昔幻影？”
“自今日始，吾提议，改‘梦仙阁’为‘醒梦堂’！不织幻梦，只论现实修行之惑，互砥道心！前尘已矣，未来之路，在你我脚下！”
呼声引来响应与争议，但希望的种子，已在这片梦醒的废墟上，开始萌芽。
司空婉望着这一切，心中波澜渐平。她知道，幻梦仙城的未来依旧未知，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重新掌握了命运缰绳的、跌跌撞撞的骑手。
“走吧。”林澈转身，衣袂飘然。
司空婉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在阵痛与希望中挣扎蜕变的新生之城，毅然转身，跟上那道灰色的背影。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却再无迷茫。
幻梦泽的这一课，代价沉重，收获亦是无价。她不仅化解了一场无声的灾难，更完成了一次对自身道心的淬炼与升华。她终于彻悟：
真正的力量，不在于能摧毁多少障碍，而在于能于万千迷障中，看清本质，并以智慧与勇气，引导己身与他人，走向真实——无论那真实，有多么残酷。而这，或许正是“观冥”之道的真谛之一。
她的复仇之路，必将因此，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通透与坚定不移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