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在梦醒阵痛中挣扎的幻梦仙城,司空婉的心境已大不相同。曾经的她,满心复仇的烈焰,看世间万物都蒙着一层血色。如今,那火焰仍在燃烧,却仿佛被淬去了一层躁动的浮火,变得更为内敛、沉静,如同地心深处奔涌的熔岩,蕴含着更可怕的力量。林澈依旧走在前面,步伐从容,仿佛世间纷扰皆是他观冥长卷上的一笔淡墨。
这一日,他们行至一片奇异的界域边缘。前方不再是寻常的山川,而是无数流转不息、散发着温润光华的灵文古字构成的屏障。金色的“山”字垒成巍峨峰峦,碧色的“水”字汇成滔滔江河,银色的“星”字点缀在如“夜”字铺就的天幕上,更有“亭”“台”“楼”“阁”等字错落有致,构成一片梦幻般的仙境——文心域。
“此地……好奇特。”司空婉惊叹,她能感觉到每一个字都蕴含着独特的道韵与力量。
林澈目光扫过那文字屏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以文载道,以字为基。此地修士,修的当是‘书道’。”
两人踏入文心域,仿佛步入了一幅活着的浩瀚书卷。脚下是“土”字与“石”字铺就的道路,路边“花”“草”“树”“木”摇曳生姿,甚至能看到由“犬”“鸟”等字化形而成的生灵奔跑飞翔。空中,时有修士驾驭着由诗词歌赋凝成的光华飞过,留下淡淡的墨香。
然而,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这瑰丽世界之下的异常。许多构成事物的灵文,光泽黯淡,结构似乎有些松散,甚至边缘处有细微的、如同墨迹干涸剥落般的痕迹。更让人不安的是,一些修士在交谈时,偶尔会出现短暂的卡顿,仿佛想不起某个常见的词汇,脸上掠过一丝茫然。
“前辈,这些字……”司空婉指向路边一丛光芒明显暗淡的“兰”字花草。
“嗯。”林澈微微颔首,目光深邃,“非是能量衰减,而是‘概念’本身正在变得稀薄。此域,正在经历一场‘遗忘’。”
他们来到一座由“城”字与“郭”字构筑的雄城前,城门上方“文渊古城”四字,其中“古”字的光芒已十分微弱。城内依旧繁华,书斋、画舫、琴阁林立,文人修士往来,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文化底蕴正在流失的焦虑感。
林澈带着司空婉,如同两位考据学者,开始深入观察这场奇异的危机。
他们看到一位母亲指着远处的山峰,教导幼童:“看,那是……”她顿了顿,脸上露出困惑,“那高高的,是什么来着?”
孩童睁着大眼睛,茫然摇头。
林澈对司空婉轻声道:“‘山’之概念,正在此地部分人心底模糊。载体若失,所指何存?”
他们路过一家酒楼,招牌上“酒”字黯淡无光。店内客人举杯,却面露疑色:“此物……饮之何用?似曾相识,却又……”
司空婉感受到一种名为“酣畅”、“豪迈”的情绪概念,正在从这片空间流失。
最令人心惊的是,在一处广场,原本有一尊由“侠”字凝聚而成的、散发凛然之气的雕像,如今那“侠”字几乎透明,雕像也模糊不清。而路过之人,对其视而不见,眼神中再无往日的敬仰与向往。
“前辈,这究竟是何缘故?”司空婉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这比刀光剑影的厮杀更可怕,这是在抹杀文明存在的根基!
林澈闭上双眼,神识如同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细细感知着这方天地规则的细微变化。片刻后,他睁开眼,眸中已洞察根源:“非是天灾。有一股外力,正在从规则层面,‘擦除’这些文字所承载的概念。此力阴损,旨在瓦解此域文明之基。”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传来。只见几位身穿素白长袍、气息凝练的老者,正在广场上宣讲,周围聚集了不少修士。
“诸位道友!‘墨衰’之劫,乃是天道对我等过度依赖文字、舍本逐末的警示!”为首一位清癯老者声若洪钟,“文字不过是糟粕,是束缚我等贴近天道的枷锁!唯有‘弃字悟道’,回归本真,方能渡过此劫!”
这番言论竟引得不少人点头附和,显然在此地颇有市场。
“是‘守拙书院’的岑夫子和他的弟子。”旁边有修士低声议论,“他们一向主张‘得意忘言’,如今墨衰降临,他们更是活跃。”
司空婉蹙眉,正想上前辩驳,却被林澈以目光止住。
“观念之争,非口舌可解。”林澈淡淡道,“且看他们如何‘弃字悟道’。”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澈的话,那岑夫子为展示“弃字”之能,竟凌空一指,试图散去自身法宝上的一個“御”字灵文。然而,那“御”字虽黯淡,却并未立刻消散,反而引得他自身气息一阵紊乱,法宝灵光也暗淡几分,显得不伦不类。
司空婉看着这一幕,心中明悟。这些守旧派,看似有理,实则偏激。文字本身无过,它是文明的载体,是智慧的结晶。因噎废食,绝非正道。
“前辈,我想找出那‘擦除’概念的元凶。”司空婉目光坚定。她无法坐视一个如此璀璨的文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从根源上抹去。
林澈颔首:“可。你的混沌灵源体,或能于此地发挥奇效。”
司空婉依言,悄然运转混沌灵源体。果然,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共鸣。那些濒临消散的文字概念,在她感知中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而她体内的混沌之力,仿佛能模拟出那些概念的“余温”,甚至能短暂地为其“续火”。
她尝试着走到那丛黯淡的“兰”字花草前,指尖流转一丝混沌之气,轻轻拂过。那“兰”字微微一颤,光芒竟真的恢复了一丝清雅,虽然短暂,却足以让路过的一位女修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幽兰!是空谷幽兰!”
有效!司空婉心中振奋。
然而,她的举动,也引起了暗处存在的注意。
当司空婉试图以混沌之力,为一个即将彻底消散的“义”字凝聚形体时,异变陡生!
一股冰冷、枯寂、充满了绝对“虚无”意味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潮水般从虚空涌来,目标直指司空婉和她正在维持的“义”字!这股力量并非攻击肉身,而是直接作用于概念层面,要将那刚刚凝聚的“义”之概念,连同司空婉对其的理解,一同抹去!
司空婉如坠冰窖,感觉自己的思维仿佛都要被冻结、空白化。她全力运转混沌灵源体,周身泛起混沌光芒,如同在绝对虚无中撑开一片模糊的、蕴含无限可能的领域,艰难地抵挡着那概念的侵蚀。
“哼,竟有能干涉‘遗忘’之力的小辈?”一个淡漠、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在两人脑海中响起。
林澈上前一步,并未出手攻击,而是袖袍轻轻一拂。一股无形无质,却蕴含着对“存在”本身绝对肯定的道韵弥漫开来,仿佛在说:“此念,当存。” 那冰冷的“遗忘”之力遇到这股道韵,竟如冰雪遇阳,攻势微微一滞。
“走。”林澈拉住司空婉,一步踏出,身形已是在千里之外,脱离了那股力量的直接锁定。
“前辈,那是……”司空婉心有余悸。
“便是那‘篡改者’。”林澈目光望向文心域极北之地,那里一片混沌,仿佛连“空间”、“时间”的概念都变得模糊,“其力源于极致的‘怨’与对文字的‘恨’,已触及规则根本。他非是毁灭,而是‘否定’,否定文字存在的意义。”
线索已然明确。两人向着极北之地前行。越往北,景象越发诡异。色彩在消退,声音在变得单调,甚至连风都失去了“凛冽”或“和煦”的属性,只剩下纯粹的流动。这里,仿佛是一切概念的边缘,是“存在”与“虚无”的交界。
最终,他们在一片绝对的灰白色虚无前,看到了一座由无数破碎、扭曲、失去意义的文字残骸堆积而成的孤峰。峰顶,坐着一位身着玄色长袍、长发灰白、面容枯槁的身影。他手中握着一支巨大的、流淌着漆黑如夜墨汁的笔——那便是 “遗忘之墨” 的源头。他身前,悬浮着一本巨大的、空白的书卷,每当他以笔蘸墨,在虚空中划去,文心域内便有一个或多个文字概念随之黯淡、被遗忘。
他,便是忘川居士。
司空婉鼓足勇气,飞身近前,朗声道:“前辈为何行此绝灭文明之事?”
忘川居士缓缓抬头,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看尽了万古的虚无。“文明?文字?”他的声音沙哑而平淡,“不过是谎言与痛苦的编织者。吾妻……因一首诗,被曲解,被构陷,殒命于文字狱下。你们可知,当挚爱化作冰冷的文字记录在案卷上时,那是何等的讽刺与绝望?”
他的话语中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恨意,但这恨意并非针对某人,而是针对“文字”本身。“既然文字承载了最多的恶,那便让一切文字,都归于虚无吧。无字,便无谎,无辩,无……痛。”
司空婉心中巨震。她能感受到对方那源自至痛的偏执。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仇恨,若非遇到林澈,她是否也会被仇恨吞噬,变得如此极端?
“前辈之痛,晚辈感同身受。”司空婉的声音带着一丝真诚的悲悯,“我亦背负血海深仇,家族倾覆,父母惨死。我恨那些背叛者,但我不会因此去否定‘亲情’、‘家族’这些概念本身!文字是无辜的,它既能记录罪恶,也能书写美好与传承!您抹去了‘爱’字,世间便再无爱了吗?您抹去了‘善’字,人心便向善了吗?”
她运转混沌灵源体,周身混沌之气流转,不再是抵抗,而是演化。她以混沌之力,模拟出那些被遗忘的概念的“意”——“山”的巍峨,“水”的灵动,“花”的芬芳,“侠”的义气,“爱”的温暖……虽然模糊,却真实可感。
“你看!”司空婉指向自己演化出的景象,“这些美好,这些情感,这些道理,本就存在!文字只是让它们得以彰显、流传的桥梁!您摧毁桥梁,并不能让对岸消失,只会让后人再也无法抵达!”
“强词夺理!”忘川居士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纹,那是被触动心事的恼怒。他挥动“遗忘之墨”,更加磅礴的虚无之力化作滔天墨浪,向司空婉席卷而来,不仅要抹去她演化的概念,更要抹去她自身的存在意义!
这一次,林澈没有完全袖手旁观。他并指如笔,在虚空中轻轻划动。没有灵文出现,却有一道道蕴含着“存在”、“定义”、“传承”等根本法则的道痕浮现,如同坚固的堤坝,挡住了那虚无的墨浪。
“存在,自有其理。强行否定,亦是执迷。” 林澈的声音如同天道纶音,在虚无中回荡。
得到林澈的支援,司空婉压力大减。她福至心灵,将全部心神沉入混沌灵源体深处,去沟通那万物未生时的本源状态。她不再去模拟某个具体的概念,而是将自身化作一个包容一切概念的“混沌”!
遗忘之墨的虚无力量冲入这片“混沌”,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虽能激起涟漪,却无法令大海干涸。司空婉以自身为纸,以混沌为墨,开始“书写”——不是书写具体的文字,而是书写一种超越文字、直指本源的“意”!
一种对“理解”的渴望,
一种对“沟通”的坚持,
一种对“文明”延续的责任,
一种即便经历至痛,依然选择面向光明的勇气!
这股磅礴的、纯粹的、蕴含着无限生机的“意”,如同混沌中开辟的第一道光,直接照向忘川居士那被怨恨冰封的心湖,也照向那本空白的书卷和“遗忘之墨”!
“不——!”忘川居士发出痛苦的嘶吼,他感受到自己赖以存在的怨恨根基在动摇。那本空白的书卷在“混沌真意”的照耀下,竟开始浮现出模糊的字迹,那是被遗忘的概念在挣扎着复苏!
“遗忘之墨”剧烈颤抖,那绝对的黑色仿佛要被这混沌之光稀释!
司空婉趁势,将这股融合了她自身感悟与林澈道韵的“混沌真意”,化作一枚无形无质、却蕴含着“包容与新生”的种子,猛地打入那“遗忘之墨”的核心!
“嗡——!”
漆黑如夜的墨汁,中心一点骤然亮起混沌之光,随即迅速蔓延!墨色并未消失,却不再冰冷死寂,而是变得深沉内敛,仿佛从“否定一切”的虚无之墨,转化为了 “承载一切”的混沌之墨!
忘川居士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手中蜕变的神笔,眼中冰封的恨意寸寸碎裂,露出了底下被掩埋了无数岁月的、深不见底的悲伤与茫然。他身影晃动,连同那座文字残骸的孤峰,一起缓缓沉入下方的虚无之中,不知是自我放逐,还是寻求最终的解脱。
危机,解除了。
随着“遗忘之墨”的蜕变,文心域内,那些黯淡的灵文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光彩。遗忘的概念重新回归人心,世界再次变得鲜活、生动。
林澈和司空婉回到文心古城。人们欢欣鼓舞,庆祝“墨衰”的结束。守拙书院的岑夫子等人,虽面色复杂,却也再无理由宣扬“弃字”之说。
天空之上,偶尔会浮现出一些前所未见的、由混沌之力与本地灵文结合产生的混沌真文,它们形态流转,意蕴无穷,仿佛蕴含着超越传统文字的全新可能,为文心域的书道,指明了一条新的道路。
站在城头,望着恢复生机的文字世界,司空婉心中充满感慨。
“前辈,我似乎明白了。”她轻声道,“力量可以用来毁灭,也可以用来守护,更可以用来创造。混沌,并非混乱,而是蕴含一切可能的源头。真正的强大,是能在理解万物之后,依然选择去包容,去赋予新生。”
林澈负手而立,望着天空中那流转的混沌真文,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善。观文明之衰,悟概念之存,明己心之道。此番文心域之行,你已触及‘观冥’之深层——观众生,亦观文明;悟法则,亦悟己心。”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尽时空,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你的路,越来越清晰了。”
司空婉重重地点了点头,望向远方。复仇之路仍在脚下,但她的心境,已然不同。她不仅是为逝去的亲人讨回公道,更是为了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美好,为了践行自己从一次次观冥与历险中领悟的“道”。
字灵仙域的墨香渐渐飘远,而他们的旅程,还将继续。下一个故事,或许就在前方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