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十七分,城市边缘的立交桥下积水成洼。雨水顺着混凝土裂缝滴落,在昏黄路灯照不到的角落里发出单调回响。
沈星遥蜷缩在军绿色帐篷内,二十二岁,黑色长卷发披散肩头,脸上沾着泥水,眼神清冷却毫无波澜。她身穿磨损严重的黑色皮衣与工装裤,脚边放着一个鼓鼓的双肩包,拉链半开,露出一角银针盒与微型电脑。
她不是无家可归,而是从未被允许拥有家。十岁那年,她被沈家驱逐,从此流落街头,靠洗碗、搬运、夜间安保维生。如今她病了——持续高烧,咳嗽带血,肺部感染已不容忽视。医院账单压在包底,金额是她三个月收入的总和。
手机屏幕亮起,电量剩余3%。最近的医院距离七公里,打车需一百二十元。她账户余额不足两百,不够付急诊押金。
雨水从帐篷边缘渗进来,浸湿了她的左肩。她没动,只是把背包往干燥处挪了半尺,指尖触到银针盒的金属棱角,又缓缓收了回来。
她不能倒在这里。但也不能轻易信任何人。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桥洞入口处停下。黑伞收拢,水珠顺着伞骨滑落。来人穿着深灰风衣,约莫四十岁,皮鞋锃亮,袖口露出一截银色钢笔,腕表指针停在十一点二十三分。
他是这片脏乱环境里格格不入的存在。沈星遥抬眼看他,目光沉静。
男人低头看着她,语气恭敬却不带温度:“沈小姐,我是沈家派来找您的。您父亲病重,临终前想见您一面。”
沈星遥冷笑:“沈家没有我这个人。”
男人没反驳,从公文包取出一张泛黄照片。照片上是二十年前的合影:年轻女人抱着婴儿,背景是沈家老宅的朱红大门。背面用钢笔写着“星遥百日留念”,字迹娟秀。
“您是真正的千金。当年被调换了身份……现在,我们找到了您。”
沈星遥盯着照片,指尖微微发颤。她记得那个女人的脸,曾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但她很快收回手,声音冷得像铁:“为什么十年前不来?为什么现在才找我?”
男人沉默片刻:“证据刚确认。如果您不信,我可以带您去见律师,做DNA检测。”
沈星遥咳出一口血,指甲深深嵌入银针盒的金属棱角,才勉强撑住身体没有倒下。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几天。若不去医院,命就没了。而进医院,必须身份证明和押金。
她闭眼三秒,再睁开时目光锐利:“你说我是千金……那医药费,沈家付吗?”
男人点头:“一切由沈家承担。”
沈星遥盯着他看了很久。他的领带夹没有灰尘,风衣肩线笔直,说话时不看她的眼睛,却也不闪躲。不像骗子惯用的夸张话术,也不像绑架犯会有的压迫感。
他更像某种职业代理人——律师、助理、管家这类人。这类人通常不说谎,因为他们不需要。
但她仍不会轻信。
“带路。”她说,“但我只信结果,不信承诺。”
男人点头,将伞留在原地,转身走向桥洞外停着的一辆黑色商务车。车牌被雨水模糊,看不清归属。
沈星遥背起包,踉跄起身。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肺部灼痛,喉咙腥甜。她没回头,也没问更多。
车门打开,后排座椅干净整洁,空调暖风扑面而来。她坐进去,背包放在腿上,手始终没离开拉链口。
车子启动,驶离桥洞。后视镜里,那顶破旧帐篷渐渐被雨幕吞没。
车内很安静。司机不说话,男人坐在副驾,始终没有回头看她。
沈星遥靠着椅背,意识有些涣散。她想起小时候睡过的桥洞、冬天冻裂的手指、被人追打时躲在垃圾箱后的夜晚。那些记忆像锈蚀的链条,一圈圈缠住心脏。
如果这是个骗局,他们要什么?她的血?器官?还是仅仅为了拍下视频勒索?
可如果是真的呢?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无法分辨哪种可能更可怕。
车子行驶了四十几分钟,拐进一条封闭式林荫道。铁门自动开启,两侧是修剪整齐的冬青树墙。最终停在一栋三层欧式别墅前。
门口站着两名穿制服的佣人,撑伞等候。门厅灯光通明,大理石台阶干燥洁净。
男人下车,为她打开车门:“沈小姐,请。”
沈星遥没动。她看着那扇雕花木门,仿佛看着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我父亲在哪?”她问。
“在楼上卧室。医生正在诊治,情况不太乐观。”
“我要先去医院。”
“可以,但需要先采集生物样本登记身份信息。这是流程。”
她冷笑:“流程?我现在连身份证都没有。”
“我们会为您办理临时证件,同步进行检测。只要确认关系,所有资源立即启用。”
沈星遥终于下车,脚步虚浮。一名女佣上前想扶她,被她侧身避开。
她不需要同情,也不接受施舍。她只想活命,仅此而已。
大厅铺着深色地毯,墙上挂着家族画像。她匆匆扫过,没看到自己的脸。
一行人穿过走廊,右转进入一间书房。桌上有份文件摊开,标题是《继承权初步核实程序》。
男人递来一支笔:“请您在这里签字,同意配合DNA采样。”
沈星遥没接笔。她盯着文件末尾的签名栏,那里已经印好了“沈振邦”三个字。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
“陈志安,沈先生的行政助理。”男人答得干脆,像是早有准备。
“沈先生希望在最后时刻确认血脉归属,同时,沈家的遗产需要法律继承程序。”陈志安补充道,语气平稳,像是陈述一项既定事务。
沈星遥记住了这个名字。她观察他的手指——指甲修剪整齐,虎口有轻微茧痕,写字时手腕稳定。不像长期握枪或操劳的人,更像是常年处理文书的职员。
她接过笔,在文件上签下“沈星遥”三个字。笔迹锋利,最后一划带出小小钩角。
护士从隔壁房间进来,带着采血工具。沈星遥挽起袖子,手臂青筋凸起,针头扎入时她没眨眼。
血样封存,放进恒温箱。陈志安拿起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有人将箱子迅速带走。
“结果多久出来?”她问。
“最快六小时。我们会安排您住院观察,等报告确认后,正式启动认亲程序。”
“我不住普通病房。”
“明白。已预留VIP单间,独立通道,二十四小时安保。”
沈星遥点头。她知道自己在冒险,但她别无选择。
身体快要到极限了。再拖一天,可能直接进ICU。
她被人搀扶着走向车库,准备前往医院。经过客厅时,眼角余光瞥见茶几上放着一只儿童餐具套装——粉色碗碟,卡通汤匙,旁边还摆着一副成人筷子,歪斜地搭在骨瓷筷架上。
那不是随意摆放。
那是有人每天都在用,却又刻意保留另一套的习惯。
她心头微动,但什么也没说。
车再次启动。这次她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高烧让她思绪混乱,可某个念头却异常清晰:不管这是真是假,她不能再倒在雨夜里了。
这一次,她要站在阳光下,亲手撕开所有谎言。
哪怕代价是,再一次被全世界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