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惊世骇俗”的合唱演出后，夏铃感觉自己心里某个拧紧的螺丝似乎松了一些。她依然会把满分的数学试卷塞进书包底层，依然会在音乐课上引来窃窃私语，但那种如影随形的窒息感，减轻了。她开始更坦然地抱着那个写满歌词的破本子，在校园里穿行。
这天放学，夏铃照例要去音乐室练习——尽管王老师委婉地表示，合唱团的正式演出可能暂时不需要她担任独唱部分了，但她还是坚持参加每一次排练。就在她走向艺术楼的路上，被班主任李老师叫住了。
“夏铃，正好找你。”李老师推了推眼镜，脸上是混合着期待和无奈的表情，“全国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联赛的初赛下周就要开始了，学校非常重视。你上次期中又是满分，数学组决定让你必须参加。”
夏铃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必须”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她心上。
“李老师，我……”
“我知道你对音乐有兴趣，”李老师仿佛看穿了她的抗拒，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但那是兴趣，数学是你的天赋，是责任！为学校争光的机会不多，你要把握住。这是报名表和历年真题，拿回去好好准备。”说着，把一叠厚厚的资料塞进夏铃手里。
那叠纸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臂发麻。她看着老师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看那些印满冰冷符号和图形的纸张，感觉刚刚晴朗了一点的心情，又被那片熟悉的灰色云朵笼罩了。
她慢吞吞地走到音乐室门口，里面已经传来其他团员整齐划一的练声。她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纯净的音阶，又看了看手里的数学资料，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涌上心头。她第一次，没有推开那扇门，而是转身离开了。
回到家，厨房里飘出的不再是令人安心的香气，夏鸣系着围裙，却对着灶台上一本摊开的《高级西点制作》愁眉苦脸。
“回来啦？”夏鸣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今晚吃面条，我……我在研究新的裱花技术，失败了十几次了。”
夏铃把书包和那叠数学资料扔在沙发上，瞥了一眼厨房料理台上那些形态扭曲、奶油塌陷的“实验品”，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房间里一片沉默。只有锅里煮面条的水在咕嘟咕嘟地响着。
夏铃看着沙发上那叠刺眼的数学资料，又看看厨房里那堆失败的甜点，最后目光落在姐姐疲惫而抗拒的脸上。她突然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家里，被“天赋”和“责任”绑架的，不止她一个。
“我……被要求必须参加数学奥赛。”夏铃轻声说，打破了沉默。
夏鸣也苦笑一下：“烹饪老师推荐我去参加市里的青年厨师创意赛，说我有天赋……可我觉得，我好像只是在模仿，根本谈不上创意。那些失败的蛋糕，就是证明。”
三人面面相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彼此身上无形的枷锁。那个曾经因为一场跑调演出而短暂凝聚的快乐联盟，在更现实、更沉重的压力面前，显得有些脆弱。
晚饭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度过。夏铃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面条，眼睛却不时瞟向沙发上那叠奥数真题。她知道那些题目很难，但她更知道，只要她愿意投入时间，她大概率能解出来，甚至取得名次。可这种“知道”，恰恰是最令人绝望的——她仿佛能看到一条清晰却令人厌恶的道路在眼前展开，而她被无数双手推着，不得不往前走。
深夜，夏铃躺在床上，没有听歌。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叠真题，翻看起来。一道道题目在她眼中自动分解、重组，思路清晰得可怕。这种游刃有余与她面对乐谱时的挣扎笨拙形成了残酷的对比。她烦躁地把资料扔到一边，用枕头蒙住了头。
第二天是周六。夏铃一大早就出了门，她没有去音乐室，而是漫无目的地坐上公交车，在城市里游荡。直到公交车驶近市青少年宫，她看到门口贴着巨大的海报——“周末音乐启蒙公益课堂，欢迎热爱音乐的孩子们！”
鬼使神差地，她下了车，走进了青少年宫。
根据指示牌，她找到了一间音乐教室。门开着，里面传来稚嫩却同样……跑调的歌声。她站在门口，看到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正耐心地带着十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唱歌，孩子们咿咿呀呀，音准全无，但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和投入。老师没有纠正他们的音准，而是笑着鼓励：“大声唱出来！感受到节奏的快乐了吗？”
夏铃怔住了。这一幕，纯粹、笨拙却充满生命力的热爱，与她所处的那个追求精准、强调天赋和结果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来找人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夏铃转头，是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她不知何时走到了门口。
“啊，不……我随便看看。”夏铃有些慌乱。
老师笑了笑，看着她手里握着的、露出半截的写满歌词的本子：“喜欢音乐？”
夏铃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喜欢，但……唱不好，音准很差。”
老师笑了，眼神温暖：“音准可以练习，但热爱无法强求。你看他们，”她指了指教室里还在欢快吵闹的孩子们，“现在他们只需要感受音乐的快乐。技巧是后来的事，而热爱，是一开始的一切。”
就在这时，教室里一个小男孩因为总是唱不准一个音，急得小脸通红，眼看要哭出来。夏铃下意识地走过去，蹲下身，拿起旁边的一支笔，在本子上画了几条简单的线，点上小点。
“你看，声音就像爬小梯子。”夏铃指着自己画的简易音阶图，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这个音在这里，你刚才唱得高了一点，就像爬过头了，现在往下退一小步，对，就是这样……”
小男孩顺着她形象的指引，试了几次，居然勉强摸到了那个音准，破涕为笑。
年轻老师惊讶地看着夏铃：“你很会教啊！比我有办法。”
夏铃看着小男孩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离开青少年宫，夏铃的心情复杂难言。那个小男孩成功唱准音符时的笑容，和她在数学考卷上看到满分时的感受，完全不同。前者让她感受到一种传递快乐的温暖，而后者，只有如释重负的空虚。
她回到家，发现气氛依旧低迷。夏鸣对着又一盘裱花失败的蛋糕生闷气，夏缘则对着物理书发呆，眼神空洞。
夏铃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拿出那叠奥数真题，又拿出那个写满歌词的本子，并排放在书桌上。她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笔，不是在真题上演算，而是在本子的空白页上，开始写写画画。
晚饭时，夏铃突然开口：“姐，你那道关于共振的物理题，是不是可以用波动方程和傅里叶变换来理解其能量传递的节点？”
夏缘愣了一下：“理论上可以，但那涉及到……”
“我这里有一道奥数题，是关于最优路径选择的，”夏铃打断她，拿起一张草稿纸，“它的算法逻辑，我觉得好像可以抽象出来，用在鸣姐姐的蛋糕裱花路径设计上，减少重复和失败次数。”
夏鸣也凑了过来：“啊？数学还能管这个？”
三颗脑袋凑在餐桌前，看着夏铃在纸上写写画画。夏铃用数学语言解释着算法，夏缘试图用物理概念进行印证，夏鸣则从实际操作角度提出疑问。第一次，她们不是在各自烦恼自己的“枷锁”，而是试图将彼此看似无关的“天赋”与“困境”连接起来。
那些冰冷的公式和符号，在三人的讨论中，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奇异的温度。夏铃依然不喜欢数学，但当她看到姐姐紧锁的眉头因为一个思路的打通而稍稍舒展，当她看到鸣姐姐根据她计算的路径尝试裱花而终于成功做出一个完整的奶油玫瑰时，她心里那种熟悉的、因为数学满分而带来的空虚感，似乎被一点点填满了。
那天晚上，夏铃在日记本上写下：
“也许，天赋不一定是将我锁在盒子的枷锁，也可能是一把钥匙。关键不在于我是否喜欢这把钥匙本身，而在于，我可以用它，为自己，或者为我在意的人，打开一扇怎样的门。”
窗外，夜色渐深。那片沉重的灰色云朵似乎还在，但云层的缝隙里，隐隐透出了些许微光。夏铃知道，奥赛还是要参加，跑调的歌可能还是会唱，但她的脚步，好像不再那么沉重了。她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特别的、前进的节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