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醒来时,世界是完整的。
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木地板上切割出几道平行的、温暖的光轨。空气里有浮尘在光轨中舞蹈,像一群无声的金色精灵。他能听到远处街道传来的、模糊的车流声,和邻居家水管里水流通过的轻微嗡鸣。
一切都真实得恰到好处。
他坐起身,感觉身体有些沉,像是睡了很久很久。他记得一场漫长的战斗,记得灰白色的天空,记得一个由代码构成的巨人轰然倒塌。然后……然后是什么?记忆在这里像被烧断的胶片,出现了一片空白。
他摇了摇头,试图甩掉那份残留的混沌。他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让他瞬间清醒。他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是他,又不是他。
面容依旧是星衍的模样,但眼神深处,多了一些东西。一种仿佛看透了事物本质的、古老的疲惫。他盯着自己的眼睛,忽然发现了一个细节。在他的左眼瞳孔最边缘,有一道极细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
它不像眼球的物理损伤,更像……一颗完美无瑕的黑曜石上,天然生成的一道冰裂纹。它不反光,只是安静地存在着,仿佛一个微缩的、通往未知宇宙的深渊。
“渊”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镜面上自己眼睛的位置。
指尖传来的,是冰冷的玻璃触感。可在他的感知中,当他的意识“看”向那道裂痕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轰然炸开。
他“看”到了。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一种全新的、无法言喻的“感知”。
他“看”到了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并非连续的水流,而是由亿万个独立的水滴状“信息包”在高速传递。他“看”到了墙壁的内部,并非钢筋水泥,而是一层层稳定而坚固的“空间法则”在相互支撑。他“看”到了窗外的阳光,每一缕光线都携带着这个世界的“基础设定”。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变成了一本被完全解构的、可以随意翻阅的立体说明书。
而他,是唯一的读者。这个发现没有带来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猛地收回手指,那种全知的视角瞬间消失,世界又恢复了它原本的、平凡无奇的样子。
他扶着洗手台,大口地喘着气。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变成了什么?
他冲出洗手间,回到卧室,急切地寻找着什么。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的一本书上。那是一本他很喜欢的旧版小说,书页已经泛黄。
他伸出手,想要拿起那本书。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书封的瞬间,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这本书的装订线有点松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他“看”到那根贯穿书脊的棉线,其内部的结构瞬间瓦解,纤维一根根地分离开来。
“啪嗒。”
整本书,在他手中,瞬间散成了一堆零散的书页。
“渊”僵住了。
他看着满手的书页,心脏狂跳。不是他拿的,是他“想”的。他只是……“想”了一下,现实就遵从了他的“想法”。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这力量不是恩赐,而是一个诅咒。一个让他与世界之间,隔上了一层无法逾越的、名为“真实”的屏障。他再也无法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感受”一杯水的温度,因为他能“看”到水分子的布朗运动。他再也无法去“欣赏”一幅画,因为他能“看”到颜料的化学成分和画布的经纬密度。
他正在被这个世界“排除”出去。
他跌坐在地,茫然地看着满地狼藉。他该怎么办?他要如何控制这种可怕的力量?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想着刚才的感知,回想着那种“看穿”一切的感觉。他尝试着将这种感知,向自己的身体内部延伸。
他“看”到了自己的骨骼、血液、内脏。一切都正常,除了……
在他的大脑深处,那个被称为“松果体”的位置,有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和他瞳孔中裂痕一模一样的、立体的、微缩的“奇点”。
它像一颗黑色的、不发光的星星,静静地悬浮在那里。而刚才那种“看穿”世界的全知视角,正是从这个奇点中辐射出来的。
是它,改变了我。
“渊”的意识,像一只胆怯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个黑色的奇点。他想知道它是什么,它从哪里来。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触碰到奇点表面的瞬间——
“嗡!”
整个世界,在他脑海中,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那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一种……“规则”的颤栗。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满地都是散乱的书页。一切都没有变。
但是,有什么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几道平行的光轨,此刻似乎……歪了一点。不再是完美的平行,其中一条,以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发生了偏折。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做错了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他试图探究自己身体里那个秘密的时候,他……弄坏了这个世界。
就像一个孩子,在好奇地触摸一台精密仪器时,不小心拧松了一颗至关重要的螺丝。
而现在,这台名为“世界”的仪器,出现了一道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裂痕。
……
接下来的几天,“渊”活得像个小心翼翼的病人。
他不敢再轻易使用那种“感知”,他甚至不敢去“想”任何过于具体的事情。他强迫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吃饭,睡觉,出门散步。他试图用最平凡的日常,来掩盖那个正在他灵魂深处发光的、恐怖的秘密。
但那道窗外的光轨,依旧歪着。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时刻提醒着他的罪过。
这天下午,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内心被巨大的迷茫和孤独包裹着。
他需要找人说话,需要找一个锚点,来证明自己还属于这个世界。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条僻静的老街。街角有一家古董店,门脸很小,挂着一块褪色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字:“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