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但局促不安地等待着，格拉丝迟迟没有回应。
她依然和平常大多数时候一样平静，只是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好像根本没听到任何人说话。如果是她没听清，那还好，埃但对自己草率急切又别扭的告白后悔了。
“毕竟整个村子也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像灾星的人，确实很特别。”
“抱歉！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埃但这才发现他说的话很容易被误解，他急忙解释说：“我是说，在我眼里，你是个很特殊的朋友……”
“我感觉得出来你没有恶意。”格拉丝表情略带戏谑地说，“但村子一定是太和平了，让你闲得特意来对我说这些。”
又沉默了一会，格拉丝想到了什么，说：
“既然你这么有空，我们聊点别的吧。”
“我最近做了一把玻璃剑，你应该会感兴趣的。”
贝拉从家里继承的“魔石艺术”工坊，坐落在村庄的东北边缘，远离喧嚣的村中心，独有着一份被大多数村民忽视的宁静。从外面看，不过是一栋较大的灰色斜顶屋，朴素得会让人误以为是谁家废弃的仓库。
实际上在两年前，工坊还不是这个名称，里面也是又破又旧，不过是一些尾巴小到被嫌弃的人们的聚集地之一。他们找不到有前途的工作，只能在这里生产一些无人在意的玻璃制品勉强度日。
在格拉丝带着她的魔力封存技术正式加入之后，情况有了不同。可以储存魔力的魔力瓶和魔晶灯等产品深受村民欢迎。大家从原先的失败者们变成了有点小钱的失败者们。所幸的是能把工坊内部装修得更加舒适了，还专门分隔出了销售区和研发室。
工坊大门有一个雨棚，雨棚边缘挂着一串颜色渐变的玻璃片，有风刮过便“叮铃”作响。
而贝拉现在就躺在雨棚边的石长凳上一边乘凉一边看报纸。
“老板，你又在偷懒。”格拉丝的埋怨声传了过来。
贝拉从报纸后面探出眼睛，略显惊讶地问道：“你不是请假去陪你的小学妹吗？想上班啦？”
“我休假还不忘找顾客，这半天工钱你该算我的。”说着，格拉丝指指跟在身后的人。
一见埃但，贝拉眼睛一下子睁得更大了。
“你这小子。”她放下报纸，从石凳上蹦起来，快步向前把埃但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质问：“我是说过要投其所好，但哪有把人带回工作地点约会的？”
“哈哈，我很难解释。”埃但苦笑着回答。
前厅的货架上整齐陈列着各式魔力瓶，幽蓝的魔晶灯在玻璃器皿间投下斑驳光影。径直穿过拱门便到了生产区域，热浪扑面而来。数个大小不一的窑炉正在运作，赤膊的工匠们穿梭其间，古铜色皮肤上沁着细密汗珠。
格拉丝随手脱掉斗篷，短背心和短裤便算是她的工作服。埃但感觉自己有点想在这里工作了。
“老大好！”正在按说明书调配魔石的壮实大汉抬头打招呼。
其他人听见了，也纷纷扭过头来喊道：
“哟！老大！”
“老大辛苦了！”
“你们好……我说过别这样叫我。”格拉丝无奈地摆手，示意他们认真一点。
“知道了老大！”
“没问题老大！”
格拉丝无语，撇撇嘴，嘴角最后却扬了起来。
果然还是在工坊让人安心，没有人会评价自己的尾巴和身世。
她回过头，见埃但还穿着那套厚重的礼服，便说：
“我建议你也把外衣脱了，这里很热的。”
“还是不必了。”
只是待一段时间，他还能忍住，没必要因此失了礼节。
“随便你吧。”
在工坊的更深处是研发室，实际上负责研发的人就只有格拉丝，所以研发室也可以看做是她的个人办公室。
格拉丝从工作台边拿起一个用软布包着的长形物，把布打开，里面躺着一把半透明的黑色宽剑。
埃但接过剑，仔细端详：刃长只有半米，轻薄而对称，闪烁着水晶的光泽；剑刃并不锋利，只是爬满许多细小的紫色纹路；剑柄和护手倒很普通，估计是隔壁的铁匠铺老板送的廉价货。
“毕竟只是实验品。”格拉丝随手抛给埃但一块干面包，自己叼着另一块，然后双手比划着解释，“重点是它的性能……”
“假如以常规的铁剑的魔力附加水平为标准，给剑身刻上简单的纹路就能将魔力利用率提升到接近八成！”
“但是如果改用魔石融制的玻璃作为剑身，魔力附加水平可以提升到标准两倍以上！再加上纹路，你猜会怎么样？”
突然被提问，埃但没反应过来，低头扶着额头思考，犹豫地回答：
“呃……提升十六成？”
“咳。”格拉丝突然被面包呛得满脸通红。
“只有九点五成左右啦，怎么可能会有十六成这么多！”
她捂嘴偷笑，拍拍埃但的肩膀调侃道：
“你还是我学长呢！这要是让马洛拉教授听到了，肯定要抓你回去重学魔力守恒定律。”
“我想……我的老师应该也不会算你说的那个魔力什么率。”
“也是，那帮老古董始终都只在意魔法的火力，从来都不考虑这种材料的效率问题，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靠什么传统和什么骄傲就能解决的……”
传统的尾族才不会去花时间思考这种身体以外的魔法问题。
尾巴是尾族天生自带的魔力容器，尾巴越大，魔力量就越多，自然能用出更强大复杂的魔法。他们只相信感觉，只相信魔法之神赐予他们的天生特权，除此之外的探索是对魔法之神的亵渎，是对尾族高贵血统的质疑和挑衅——没有什么小伎俩能比肩神明的恩赐。
自被格拉丝用铁制“法杖”殴打过的那天起，埃但才理解了这种不公正，让他觉得眼前这个从不屈服的女孩格外耀眼。
想到这里，埃但紧握剑柄，摆起架势，向剑中倾注魔力，魔力流动的顺畅感让他惊讶到微微张嘴。他忍不住加重握力，灌入更多魔力，打算测试极限。
“啪！”
剑身出现裂纹，前半截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是吧！”格拉丝盯着地上的碎片抱住脑袋，胡乱地抓着自己的红发。
像是感应到格拉丝的哀嚎，象征着警报的铃铛声一齐鸣响，形成古怪的合奏。
埃但瞬间绷直身子，变得警惕：“有魔兽进村子了，我该走了。”
“哦。”格拉丝应道。“这单生意还算数吗？”
“下次一定。”
埃但转身，飞速离开了。
格拉丝把断剑重新包好，打算回家了。她不太在意魔兽入侵的消息，毕竟在这个季节很正常，村庄的守卫们总能解决这些问题。甚至有时候守卫还没赶到，魔兽就已经被路过的村民解决了。
比起这些，也许在休息前她应该再检查一遍父亲留下的笔记，她觉得自己可能漏了什么要点，才导致了玻璃剑崩裂。
她踏上街道，重新走向村中心，心情已经不再像来时那样沉重。在工坊呆一会总比去毕业典礼露面令人舒畅。
平整闪亮的石板路上，一些孩童在嬉戏打闹，忽然又默不作声。
一个小男孩一边跑动一边朝身后大笑，撞到格拉丝腿上。她把小孩扶好，小孩抬头看清后，却挣脱开她的手，哭嚷着追着朋友们逃开了。
“呜哇！不要收走我的尾巴！”
好事的村民们因孩子哭声停下脚步，微弱的讨论声从街角传来：
“那个没尾巴的今天把杰弗里少爷打得好惨……”
“连孩子都不放过……”
阳光散发着暖意，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映在不知谁家的墙上。微风拂过，将树叶吹得沙沙响，中间夹杂着对叛徒的咒骂声。
恶意像荆棘缠绕着她成长，她早已习惯。
抚摸着怀中断剑，她想起艾菈灿烂的笑脸，想起璐兹老师偷偷塞给她的稀有魔石，想起工坊里此起彼伏的“老大！”。
至少，她还有家可归。
她冷静地等待着，相信将来会有冲破瓶颈的时候，会有更多的人像她的朋友们一样理解她。
警报的铃声仍在持续鸣响，比往常更加急促，更加长久。格拉丝加快脚步，红发在风中猎猎飞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