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热窝城市公社,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的首都,坐落于群山环抱之中。遇上晴朗的日子,天空会呈现出一片通透的淡蓝色,笼罩着整座城市,偶尔为居住于此的人们带来一丝轻盈——尽管那愉悦极为短暂,几乎像是一瞥即逝的馈赠。
这里便是波斯尼亚粮农复合体(Bosnian Agricultural Complex)总部的所在地,自千禧年那场大巴尔干战争所引发的人道危机中崛起,无数高楼凭借那时的机遇猛然生长。它们的外墙覆盖着整片的玻璃,在充足的日照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辉,仿佛正得意地向下投射着自己的存在感,洒落在那些依然固执伫立、采用粗野主义风格的混凝土外墙建筑上镶嵌着公司的格言——社会的需求即是复合体的目标。若你站在市中心抬头四望,很难不相信萨拉热窝正处于稳定与繁荣的黄金时代。
用前几天阿米娜在宿舍窗户间透过雾霾与霓虹,忽然想起来在“特别久之前”看过的那本阿西莫夫写的来指代这座椭圆形的城市,那就是川陀。
它的未来是别人的现在,而它的过去是别人的未来的。
只是,今天,六月二十九号,却完全不同。天色阴沉,灰幕低垂,与阿米娜所就读的那幢教学楼异常相衬。宏伟的砼核结构在一楼就已显露不堪:本应均匀洁白的墙面因管道破损和反复渗水,染成了深浅不一的暗色,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湿气味,只要踏进一步,就能感受到一种属于废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阴冷。
今天早上,阿米娜和米拉一同从车门总会卡顿一下的电车上跳下来,小心地绕过站台上那些地砖消失后留下的空洞,仿佛每一步都要谨慎地选择落脚之地。车站唯一光鲜靓丽的是映倒在水坑里的广告电幕,在女孩们跳过水坑,泛起涟漪的水面上倒影着的被风掀起的白色丝袜旁边就是R&M广告牌上的礼服。
街道已近空旷而只余下电车和少数经理专家们的汽车轰鸣,上课时间迫在眉睫,大门处的监控摄像头无声地注视着她们奔跑的身影跟随转动。将内侧的手腕处对准摄像头微微摇了几下,阿米娜祈祷这些稍有些年头的检测设备不会在这个时候罢工,不过皮下的一丝暖意打消了她的顾虑。
在跑入高拱的大门内,悬挂在穹顶下的三十多个摄像头与那批沉默寡言的保安的机械义眼牢牢地抓着奔跑的两人,大厅空旷的只回荡着两人大口喘气与运动鞋与大理石石板碰撞的声音,巨大的电幕通知栏不断划过评优评先的优秀集体,以及为企业所培养出来的优秀职工,括号,编制正式工且不包括合同临时工。
阿米娜大口喘了一下,头顺势往地上看去,波黑共和国的旗帜与第十二中学的校旗并排悬挂在穹顶的最高处的景象正投在光滑泛着淡黄色纹理的地板上。波黑那刻意接近欧共体的蓝色,勉强模仿着人造的蓝天,而校旗——由多家联合投资这所高中的集体企业标识拼凑而成——更像是一块杂乱无章的呕吐物,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杂种,竟如此坦然高踞于众人之上。
南斯拉夫民主联邦共和国——或如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代表在南斯拉夫社会党联盟代表大会上所坚持的称呼,南斯拉夫主权国家共同体——的旗帜,即便在三族“共荣”的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也早已无人真正注视。一个早在70年代就已死去的民族,其尸骸如这面旗一般被悬挂在不起眼的角落,唯有靠近,才能闻见它和千禧的陈旧大楼共同散发乃至更甚一筹的、缓慢腐烂的气息。
电梯在连续十二次的急促按键后才迟迟打开门扉,它巨大得像一台货梯,专为运送大量人体而设计,此时却只缓慢地承载着两个不断在电梯轿厢里面跺脚的学生,一层、再一层,向上缓慢爬升。
阿米娜知道着急毫无用处,但这并不影响她焦急的心情。只有教室门前的终端才能完成打卡,而除此之外,她还在抵抗着昨夜的残余——就在她自十七年前从“00后”成为“15后”之后,某个极其骇人的影像昨夜再度侵入她的梦境,留下模糊却惊骇的痕迹。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们终究在上课之前跨进了教室,各自坐到了属于自己的终端前面。如果今天不是语文课的话,那么她们大概率不会踩点进入。那个语文老师不加掩饰的厌恶而轻蔑的瞥了一眼两人,但阿米娜与米拉也不甘示弱的哼了一声。
终端的摄像头不过是充当了一个聊胜于无的检验工具,自走进这座大楼里面,她们便已经登陆了教务系统,她们只是在这里完成了打卡。
“各位同学请开始默念卢齐安的《橡树》与《大地》,有虚拟现实增强设备的同学可以打开课件进行体会。”一片沉湎在近乎于酣睡而安静的教室里,一在手上抬起多媒体便皱眉的语文老师轻声咳嗽。“过十分钟后我们来解析这位罗马尼亚诗人的诗歌究竟从哪些方面可以为你们这群波斯尼亚粮农复合体的未来员工体会我们公司与我们的土地的重要性,领悟到什么揭示。”
撑在课桌上的手托住下颌眼睛还飘向二十楼高才能看到全貌的一公里外的巨大冷却塔,十楼只能看见它起灰一般插在视野中心。阿米娜歪斜的脑袋旁如幕整齐垂下的棕褐鬓角让闪着蓝光的呼吸灯若隐若现,手指轻敲侧面已经有些松动的按键,虚拟增强设备——或者按照发明者美国人的说法叫做超梦——在炫目的白光从针刺迅而扩散到整个视网膜上的加载的空挡,耿正的脖子放松,交到柔软的靛蓝色软垫靠背上。
对于她这个近乎的20世代,或者换一个角度来说,Z世代每次都抱怨进入会导致他们倒胃口的超梦对她们来说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而如喝水般轻松写意。
米拉•日维尼切娃——这个异常有活力的家伙蹦跳着向阿米娜挥手,口袋一样的校服因为绿色与白色,竟极其符合的与这劣质的田园田野与天际的分野连结。更多的同学正在凭空出现,或者已经开始走动,当阿米娜也终于可以从这个无限平滑的田野中一头槌顶在友人跟着弹跳的胸脯上的时候,人数定格在22人,不到这个班总人数的一半。
预制的课件已经在巨大的MINIX的呆滞企鹅标志后用一坨绿色糊弄在视野中。那个中年语文老师一张口便让人想起蹩脚阿訇的声音隆隆如滚雷在粗糙的贴图构成的平野,稻田,与极远处的炊烟村落和谐中锤过来,将所谓的意境破坏全无。
“我们仰面的躺在草丛中:你和我。”他平仄全无的从第一句复读开始,甚至没有更多的背景介绍...听上去像是他启用了AI代管替他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他也知道这没有意义。
阿米娜立刻轻声跟上:“你和我必将死亡。”
“蜡一般被骄阳融化的天空...什么!?”果然是AI代管,在诗句之中中登暴怒的声音在阿米娜耳边乍现冲击着她的耳膜。半截中断的诗句还给了这片似乎感知轨道没对齐,归还了现在才开始微风徐徐的土地所应有的宁静。米拉在扮演一二三木头人,滑稽地单脚抬起不敢落下,担忧的望着阿米娜。
阿米娜双手举起状作投降的姿态,脚尖小小地挪动让眼睛终于是直视教师的蓝色方格衬衫,深吸一口气将不知从哪里资源商店扒来的优质清甜气味嗅入鼻腔,却闭上眼轻佻地为自己辩护到:“按照苏维埃主权国家联盟第一任总统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的深情追溯,他们所模仿的我国,南斯拉夫联邦民主共和国的工人自治,正是将人有限的一生投入到一个永世不朽的集体之中,‘你和我必将死亡’,但我们的集体会继续存在。”
自今年春季入学以来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的对峙在师生二人间仿若ICU令人丢魂的平直般延续,直到老师率先忍不住要结束这个毫无意义的事情,他曾寄希望于面前这个可恶,脸上还带着小小的雀斑的学生会读懂空气,但她为集体牺牲的父母显而易见的未能传授她这个知识。
“你这样子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ERP之类的这种法兰西的腐蚀...唉,不说了。说多了也没用。”老师转身便消失,手还在口中像掸去苍蝇一样的厌弃的挥舞,他声音却还没有调整过来,为了覆盖全场的声音的起始点依旧在阿米娜身边一米的地方疯狂的吼叫着。
阿米娜·哈季奇,穆族孤儿,托她双双在上一轮难民危机中为了保护集体财产与该死的非公民搏斗到最后一刻出外勤的父母的福,也是萨拉热窝城市公社预备社员与波斯尼亚粮农复合体预备编制内员工,作为一个倒霉的穿越者勉强维持着在教务系统可能会也认为她做的不得体的极限前绷住了自己将要垮掉表情的脸,昂起脑袋。
阿米娜直接用瞳孔与眨眼调出菜单界面,迅速用插件叉去老师的讲话,跳出这个虚拟教室并且留下一个似乎身子在轻轻摆动乃至会乖乖听从老师指令做“沉浸体验”诗文动作的模型——即便是萨拉热窝的虚拟教室,其安全性相比较起其他公社乃至更落后的共和国采用的虚拟教室也不过是多在这个破门上栓了一根红绳。灵活的在这个买来的小空间的懒人沙发上跌坐进去等待米拉,阿米娜嘲讽的骂了一句:“真是屁话多。”
“哎哎哎!阿米娜同学,‘有知识的与无知识的相等吗?惟有理智的人能觉悟。’”伶俐的似乎为语文老师辩护,毫不客气直接坐在阿米娜腿上就开始往双腿合拢出摸去的米拉用模棱两可的句子揶揄道。
“喂喂喂!”抬手打在友人不老实的手上,阿米娜气鼓鼓的叹了一口气,阴阳怪气到:“但他不是一个所谓的有知识的人,对吗?你个小塞族在别人后面用经典嚼舌头!”
一把搂住米拉的肩膀把她摔到地上,想要狠狠地用双手替傻缺语文老师袭击出言不逊的友人的球的阿米娜听到了模型的警报声——他要讲完了。
“找我麻烦,又让我们浪费时间。”
“没事,没事的啦,下午还有音乐课。”二人双双重新在轻微的眩晕中回到了那片贴图绿色荡漾间。
“请同学们继续听课文。”又是AI腔调,老师的脑袋连转都不带转一下的。
“...这时,我听见你的心
在地上狂热地跳动。
大地在回答。”
“倘若不能理解我们的土地,理解对于土地母亲的平等而温柔的执着是复合体企业文化最重要的部分,那么就不能继续让复合体秉持工人自治的良好氛围得到传承,使得我们三族共同的永世不朽的家园——波斯尼亚农业复合体在有效的投资与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中能够继续以平和的生活继续。这是土地主权,文化主权,未来主权,网络主权等的基石。”老师最后拉长了腔调意味深长的盯着打起了哈欠的阿米娜总结道。“好,下课!”
从超梦中苏醒,阿米娜与米拉双双抬手在空中击掌,午饭铃在每个人前面的多媒体上叮当作响,那些低级职工或者事业编制的孩子早已不在手足无措的等待有超梦的孩子出来,她们已经结伴准备奔向食堂,没有及时走掉的人果断地恭敬坐下,或是赶紧贴到墙角去,让给她们这些未来将能够成为企业职工代表大会中一元的孩子先走。语文老师低垂着头,已经把多媒体电幕与超梦夹在腋下,一马当先的小跑出去。
“吃饭?”
“吃饭!”
两声对于填饱肚子的渴望一应一和,再一次化作对这个课堂的蔑视。两人直接起身便往门外赶去。
这座旧楼吞纳呼吸的走廊已经涌出了不少学生,栏杆上被磨得光滑的铁质扶手弧形上扭曲的滑过一道道年轻的身躯跑过,也间或将靠近走廊另一边——墙壁那批踽踽瑟缩的另一批孩子身影缩成一小团。数米一个未曾间断的圆型监控在它深色的罩子遮掩下毫无阻挡得用视线穿行其中,无数盏红灯,在镜头的多数人的意识之外,微弱地、持续地亮着。
今日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味道——些许污染的呛气感、楼道外面装饰的绿植大半死去发出的霉味,还有将要雨天时那特有的、潮湿而闷热的水汽和旧楼墙体的淡淡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