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七分,墨清池推开酒店房门时,感觉自己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纸人——全身骨头都是软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展览第六天,理论上应该是个相对平稳的日子。前提是她没有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一、在黑暗的美术馆里玩捉迷藏;二、用消防斧绊倒一个被利用的年轻人;三、和一位资深讲解员进行关于艺术与背叛的深夜对话;四、看着那位讲解员被戴上手铐带走。
哦对了,她还没合过眼。
“姐姐!”墨月从沙发上跳起来,像只受惊的小鹿,“你终于回来了!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接,我差点就要去美术馆找你了……”
话没说完,她看清了墨清池的样子。
墨清池此刻的状态确实不太妙。头发凌乱,脸上有不知从哪里蹭到的灰尘,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衣服皱巴巴的,整个人散发着“我快要散架了”的气息。
“姐姐!”墨月的声音立刻带上了哭腔,“你怎么了?受伤了吗?要不要去医院?”
“没受伤。”墨清池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沙哑,“就是……有点累。”
“累”这个字显然不足以形容她现在的状态。墨月二话不说,冲过来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蹲在她面前,像检查易碎品一样上下打量。
“真没受伤?”
“真没有。”
“那为什么看起来……”墨月斟酌着用词,“像是被卡车碾过一样?”
墨清池笑了,虽然笑得很无力:“比喻得挺准确。不过卡车没碾我,是时间碾的。”
墨月显然没完全放心,但她看出姐姐真的需要休息。她迅速行动起来:“你先坐着别动,我去放热水。泡个澡会好一点。不对,你应该先吃东西……你昨晚吃饭了吗?”
墨清池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最后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好像是……昨天中午?还是前天?
“大概……没吃。”
“墨清池!”墨月难得连名带姓叫她,小脸气鼓鼓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让人担心!我不管什么任务什么展览,你现在必须给我去洗澡,然后吃饭睡觉!”
看着妹妹气呼呼却满眼心疼的样子,墨清池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突然松开了。她伸出手,揉了揉墨月的头发。
“知道了,管家婆。”
浴室里,热水已经放好,浴缸边缘摆着墨月带来的沐浴球——粉色的,散发着薰衣草和洋甘菊的混合香气。旁边还整整齐齐叠好了干净的浴巾和睡衣。
墨清池脱下那身沾满灰尘的衣服时,感觉自己像是在蜕皮。热水漫过身体的那一刻,她几乎要发出满足的叹息。肌肉的酸痛在热水中慢慢缓解,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有了放松的机会。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放昨晚的片段。
王雅君被带走时的表情。那个曾经优雅从容的女人,最后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灵魂。她说她有不得已的理由——父亲的手术费,被威胁的家人的安全。这些理由真实吗?也许。但这些理由能让她的背叛变得合理吗?不能。
有些人选择在黑暗里沉沦,有些人选择在黑暗里点燃一盏灯。区别不在于境遇,而在于选择。
浴室外传来墨月的声音:“姐姐,我给你热了牛奶,还切了水果。洗完出来吃一点再睡。”
“好。”墨清池应道。
她忽然觉得,能在这个清晨听到妹妹的唠叨,能泡在这个热气腾腾的浴缸里,能知道那幅《江天暮雪图》安然无恙——这一切都珍贵得像易碎的琉璃。
二十分钟后,墨清池穿着睡衣走出浴室。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上被热气蒸出淡淡的红晕,看起来总算有了点人气。
客厅的小茶几上摆着一个托盘:一杯温牛奶,一小碟切好的苹果和橙子,还有两片涂了果酱的吐司。简单,但看起来异常诱人。
墨月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看着她:“快吃。吃完就去睡觉,我已经把你的床铺好了。”
“你吃过了吗?”墨清池问。
“我等你的时候吃过了。”墨月催促,“快吃快吃。”
墨清池确实饿了。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感受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温暖了整个身体。水果很甜,吐司松软。简单的食物在此刻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吃到一半,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丝韵发来的消息。
“王雅君已正式移交警方。设备技术分析完成,确认谐振频率设置确实在‘可控损坏’范围内,画作安全。展览第六天,一切平稳。你好好休息,明天再归队。另外,我相信墨月能照顾得很好。”
墨清池看着最后那句话,抬头看向对面的妹妹。墨月正假装看电视,但眼睛时不时往她这边瞟。
“林小姐夸你照顾得好。”墨清池说。
墨月的耳朵红了红,但强装镇定:“那当然,我是专业的。”
吃完简单的早餐,墨清池被墨月几乎是押送到了卧室。床铺已经被整理得整整齐齐,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枕头边甚至还放了个眼罩——粉色的,带兔子耳朵的那种。
“这个……”墨清池拿起眼罩。
“有助于睡眠!”墨月理直气壮,“我特意买的。你快点躺下,戴上眼罩,然后什么都不许想,专心睡觉。”
墨清池从善如流地躺下。床垫柔软得像是云朵,被子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她戴上那个有点滑稽的兔子眼罩,世界陷入一片舒适的黑暗。
“我会在客厅,有事叫我。”墨月轻声说,帮她掖了掖被角,“睡吧,姐姐。”
脚步声远去,门被轻轻带上。
墨清池以为自己在这样疲惫的状态下会立刻睡着。但实际上,当她真正躺下来,闭上眼睛,那些被压抑的思绪反而翻涌上来。
王雅君只是“今朝阁”的一枚棋子。那么,美术馆里还有没有其他棋子?展览还有四天,这四天里,“今朝阁”还会有什么动作?林丝韵一个人能应付得来吗?
还有小张和他的弟弟。张明宇会被追究责任吗?小张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那个需要手术的母亲……
纷乱的思绪像潮水般涌来。墨清池翻了个身,试图清空大脑。
就在这时,卧室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墨月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墨清池假装已经睡着,呼吸平稳。
她感觉到妹妹在床边坐下,然后,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像是在确认有没有发烧。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几秒钟后,那只手移开了。但墨月没有立刻离开。
墨清池透过眼罩下方的缝隙,看到妹妹坐在床边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拿出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开始刷着什么。她没有开灯,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是在守着她。
这个认知让墨清池的心软成一滩水。所有的焦虑、疲惫、紧张,在这一刻都被妹妹安静的陪伴融化了。
她终于真正放松下来,意识逐渐模糊。
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她听到墨月极轻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话:
“姐姐要好好睡觉呀。我会在这里的。”
然后,世界沉入黑暗。
墨清池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她做了很多梦,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迷宫般的美术馆走廊,有闪烁的监控屏幕,有王雅君那双冰冷的眼睛,有消防斧冰冷的触感。但每次在梦中感到不安时,总会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手,然后那些可怕的画面就会消散,变成妹妹笑着叫她“姐姐”的声音。
她醒来时,房间里一片漆黑。
有那么几秒钟,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现在是何时。她摸索着摘下眼罩,眯着眼睛适应黑暗。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是街灯的光,还是月光?
她摸到手机,按亮屏幕。
晚上八点二十七分。
她睡了将近十二个小时。
手机上有几条未读消息。林丝韵在下午三点发来的:“展览第六天,参观人数创单日新高。安保系统全面升级,新增三道防线。‘今朝阁’试图通过媒体制造负面新闻,已被公关团队化解。你继续休息。”
周薇发来的:“墨同学你好点了吗?今天观众超级多,我们快忙疯了!王老师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简直不敢相信……你好好休息,等你回来!”
还有一条是小张发来的:“墨同学,谢谢你。明宇的事情林小姐在处理,会争取从轻。我妈的手术费……林小姐说她可以帮忙。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好好休息。”
墨清池一条条看完,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展览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危机暂时解除,但善意和关怀在传递。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虽然还有些乏力,但不再是那种快要散架的状态。她推开卧室门,客厅里亮着柔和的灯光。
墨月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声音调得很低。听到动静,她立刻转过头。
“姐姐你醒啦!”她跳起来,“饿不饿?我点了外卖,有粥和小菜,一直保温着。你现在要吃吗?”
墨清池这才感觉到胃里空得厉害:“好。”
粥是山药排骨粥,熬得绵软入味,小菜清爽可口。墨清池坐在餐桌前慢慢吃着,墨月就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
“我睡了很久。”墨清池说。
“不久不久,才十二个小时。”墨月笑眯眯地说,“睡美人还要睡一百年呢,你这才到哪儿。”
“谁是睡美人?”
“你啊。”墨月理所当然地说,“沉睡的公主,等待王子或者公主的吻来唤醒。”
墨清池差点被粥呛到:“什么王子公主的……”
“开个玩笑嘛。”墨月吐了吐舌头,“不过说真的,姐姐你睡觉的样子好安静,我都怕你呼吸停了,隔一会儿就要过来看看。”
墨清池心里一暖:“辛苦你了。”
“不辛苦。”墨月摇头,“比起你在美术馆里冒险,我这算什么辛苦。对了,林小姐下午又发消息了,说展览今天特别顺利,观众反响很好。还有几个艺术评论家写了推荐文章,说这次展览‘展现了江南工笔画的当代生命力’。”
“那就好。”
“还有还有,”墨月兴奋地说,“我在网上看到报道了!说是成功挫败了一起针对展览的破坏企图,但没提具体细节。评论区好多人在夸美术馆安保到位,还有人在问什么时候能有下次展览。”
墨清池安静地听着妹妹叽叽喳喳地分享这些好消息。窗外,S市的夜景璀璨,车流如织。这个城市一如既往地运转着,大多数人不知道昨晚在澄心美术馆的地下通道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一幅千年古画曾经离毁灭只有四十七秒的距离。
但有些东西被保护下来了。美,历史,文化,还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善意。
吃完粥,墨清池感觉恢复了七八成力气。她走到窗边,看着城市的灯火。
“姐姐,你明天要去美术馆吗?”墨月问。
“嗯。”墨清池点头,“展览还有四天,我得回去。”
“那我明天送你。”墨月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然后我在酒店等你回来。我会乖乖的,不给你添乱。”
墨清池侧头看着妹妹。灯光下,墨月的侧脸还带着少女的稚气,但眼神里已经有了某种坚定的东西。
“月儿,”她轻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呀。”墨月有点不好意思,“你是我姐姐嘛。”
是啊,姐姐。
这个词曾经让墨清池感到陌生和抗拒,但现在,它成了她最珍视的身份之一。不是因为它代表性别,而是因为它代表着一种羁绊,一种责任,一种被需要也被信任的温暖。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孙警官发来的简短消息:“王雅君供出两个‘今朝阁’在S市的其他联络点,已端掉。好好休息,明天见。”
墨清池收起手机,深吸一口气。
危机暂时过去了,但战斗还在继续。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她有妹妹的支持,有林丝韵的信任,有同事们的并肩作战。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战斗。
为了美不被玷污,为了历史不被遗忘,为了那些在黑暗中依然选择点亮灯火的人们。
“姐姐,”墨月轻声说,“我们会赢的,对吧?”
墨清池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点了点头。
“会赢的。”
因为这一次,她们守护的不仅仅是画,更是人心中的光。
而光,从来都不会轻易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