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致远听从了张周之的建议,先一步离开了心理社。可赵阳却依旧在原地停留,望着远处的操场出神。张周之转身看他,有些疑惑。
赵阳依旧温和地笑着,只是那笑容里掺进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复杂:“张周之,谢谢你啊。”
这突如其来的感谢让张周之摸不着头脑:“你谢什么?”
“你就别谦虚了,”赵阳的视线仍望着操场,声音轻了几分,“你真的做到了我没能做到的事。”
他顿了顿,转向张周之,语气里一半感激一半自责:“林清悦同学现在……在学校应该能轻松许多了,也结交了新朋友。真的很谢谢你。”
张周之语气轻松,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原来你是说林清悦的事么?有什么好感激的,说到底都是张雅交给我的任务而已,只不过恰好和你的目的一致罢了。”
他说完,随意地看向赵阳,却发现对方正死死盯着心理社的方向,脸色微变。
张周之顿感不妙,也朝那边望去——
一道清瘦的身影正站在门旁。
是林清悦。
她一只手还扶着门框。午后的光线从她身后透过来,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清晰,却照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隔着一段距离,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翻涌的难以置信与……某种正在碎裂的东西。
显然,她听到了,一字不漏。
两位男生僵在原地,看着林清悦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去,像乌云吞噬最后一线天光。而就在此刻,放学的铃声猛地炸响,尖锐的声音撕裂空气,仿佛为这凝固的一幕按下暂停键。
室内的沈欣怡察觉到了不对劲,第一个向这边走来。但她的脚步声还未靠近,林清悦已骤然转身,快步走开。
“林清悦同学!”沈欣怡急急喊道。
那道背影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顿。
沈欣怡小跑到两人面前,目光在张周之和赵阳之间逡巡,眉头蹙起:“林清悦同学这是怎么了?看着有点不大对劲……”
她的询问让二人回过神来。赵阳猛地看向张周之,声音因急切而发紧:“张周之同学,我们快追上去吧!”
张周之明显没有搞懂状况:“什么情况?为什么要追?”
赵阳没有回答,或者说他已无暇解释,转身就朝林清悦班级的方向跑去。他的背影在走廊光线下拉长,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匆促。
张周之犹豫了片刻。某种模糊的预感攫住了他——不是理性的分析,而是某种更陌生的东西,像胃部深处细微的抽搐。这感觉令他不安,却也推着他迈开了脚步。
他起初走得慢,但几步之后,步伐不自觉地加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这陌生的急切让他自己都有些愕然。
赶到高一一班门口时,赵阳正拦在教室门前,微微气喘。林清悦已经收拾好书包,站在门内,目光低垂,神情平静得近乎异常。
张周之大口呼吸,试图平复心跳,心里却涌起一股无名的恼火:‘什么情况啊,让我追上来,问的时候又不解释,就自顾自的跑了。’
赵阳的声音带着恳切的焦急:“林清悦同学,请你听我和张周之同学解释!”
张周之听完不解地望向林清悦。她终于抬起眼,那双总是清澈锐利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薄雾,嘴唇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嗯……我只是有些受不了她们聊的话题,所以出来时不小心听到了。没关系的,赵阳同学。”
“有关系!非常有关系!”赵阳见她这副模样,语气更急了,“林清悦同学,真的很抱歉,我们——”
“林清悦同学,”张周之打断了赵阳,他挠了挠头,尽管大脑尚未理清逻辑,却有一种本能驱使他开口,“我和赵阳就是在开玩笑,非常抱歉啊……”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为什么要道歉?明明只是他陈述事实而已。
林清悦的双手在身侧缓缓握紧,指节绷出青白的颜色。她望着张周之,目光穿透了他,又好像落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绷到极致的弦的颤音:
“张周之同学,你们并不是在开玩笑。你们说的……就是事实。”
她吸了一口气,语速忽然快了起来,像打开了某个闸口:
“我确实是一个,不懂得人情世故的直性子,从来不会照顾周围人的情绪,极度自我的那一种人。如果不是张周之同学,我可能还在宋晓燕同学的阴影里痛苦地度过高中。谢谢你,张周之同学,帮助我,让我合群。真的,很感谢你……”
她的言语反常地多,逻辑清晰,甚至条理分明,却字字句句像钝刀割在听者心上。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
张周之看着那些白痕,胃部猛地一缩。
不对。这是不对的。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上一次把事情彻底搞砸的时候,张雅看着他的眼神,就是这种平静之下的空洞。他在林清悦脸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一种抽离的、审视的、甚至带着怜悯的平静。
‘我绝对做错了什么。’这个念头如冰水浇下。‘平常的林清悦不是这样子的。为什么,为什么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违和?’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了她那近乎自虐的“陈述”,眉宇紧紧皱起,声音因艰难而沙哑:“林清悦同学,我是……做错了什么吗?是关于宋晓燕的事情,对吗?”
林清悦看向他。她的目光是如此陌生,深邃得像一口古井,所有的波澜都被吞没在看不见的底部。她缓缓地、缓缓地摇了摇头,嘴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温柔的弧度。
“没有哦,张周之同学。”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毕竟如果不这么做,我可能会一直……不合群的呢。”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悄无声息地穿透张周之的胸膛,将他钉在原地。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赵阳同学,”林清悦转向仍拦在门口的赵阳,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礼貌,“还请你让一下,我要回家了。”
赵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对上她目光的瞬间哑然。他颓然地侧过身,让出了通道。
就在他挪开的瞬间,林清悦便走了出来。她没有再看张周之一眼,步速很快,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不过几秒,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空荡的走廊里,只剩下两个男生沉默地站着。远处传来其他班级学生的笑闹声,显得这里格外寂静。
今天的天气很差。浓厚的云层一片接一片地堆积,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太阳,不让它泄露一丝光与热。于是整个天空被染成一种沉闷的、压抑的灰蓝色,像一块浸了水的旧绒布。
但在南方的夏季,这种阴天无疑是“好天气”。人们不必忍受烈日灼烤,可以享受难得的凉爽。所以,对大多数人而言,云朵们做的是那么正确、合时宜。
赵阳望着林清悦消失的方向,声音干涩:“张周之同学,我们……真的做对了吗?”
张周之盯着地面某处,有些烦躁地答道:“不知道......”
他其实是知道的。他当然知道。
林清悦听到他那番话后所有的反应——礼貌的感谢、清晰的自我剖析、克制的离开——都那么符合她的人设,那么“正确”。当她发现自己与他的交集始于一个“预设目的”,一种“任务”时,这段关系在她眼中便瞬间异化,成了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索桥,虚伪且摇摇欲坠。
所以,他开始怀疑自己。
为什么?即便起点不够纯粹,但这段时间共同经历的一切——那些沉默的共处、偶然的交流、甚至并肩面对冲突的时刻——难道都是虚假的投影?他为她所做的那些事,不也确实在帮助她变得更好吗?
如果“帮助”本身掺杂了目的,如果“靠近”源于算计,那么善意是否还纯粹?联结是否还真实?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如果与他人关系被扭曲、败坏,那么他人就只能是他者,是地狱。——让·保罗·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