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张周之又是最后一个来到心理社的。他推开门,室内本来轻松愉快的交谈声像被一把无形的刀切断般,骤然沉寂。
所有人都望向他——除了林清悦。
她坐在窗边的老位置,午后光线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清晰却疏离。那盆她带来的绿植在窗台上静静立着,叶片在凝固的空气里纹丝不动。
张周之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向墙角那张褪色的旧沙发。他陷进去,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封面上的字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灰影。
沉默像潮水般漫上来。几个新加入的同学试图继续刚才的话题,声音却压得极低,断断续续,最终也彻底熄灭。
沈欣怡双手撑着脑袋,视线在林清悦和张周之之间小心地移动。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刻意轻快:“林清悦同学,今天的社团活动是什么呢?”
林清悦翻页的手指顿了顿。书页边缘在她指腹下微微卷曲,又缓缓舒展。
“大家,”她的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自行安排吧。”
赵阳望着她们二人,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看向张周之——那人正盯着书页,目光却像钉死在某一处,许久不曾移动。
就在这时,高思瑶突然开口:“那……我们去图书馆还书怎么样?然后再借点别的书来看。”
这个提议像一道救赎的曙光。
赵阳几乎是立刻响应:“好主意!确实很久没有好好借书了。”他的语气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急切。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椅子拖动的声音、书包拉链声、脚步声——短短几十秒,心理社里的人群就像退潮般向外涌去。毕竟,如果继续待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是个人都会坏掉的吧。
可张周之和林清悦都没有动。
他们仿佛化作了这房间里的两件固定陈设,隔着对角线最远的距离,各自固守在自己的孤岛上。唯一的声音,是书页翻动时发出的、单调而细碎的“沙沙”声——两种节奏,互不相干,在寂静中碰撞出无形的波纹。
沈欣怡最后一个走到门口。她转过身,目光在那两人身上停留。她的嘴唇抿了抿,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张周之,林清悦同学……你们不去吗?”
林清悦没有抬头。她的视线仍停留在书页上,指尖轻轻划过某一行字。“我之前已经去过了。”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张周之的头埋得更低了些,几乎要抵到书脊:“不去。”
沈欣怡脸上闪过清晰的失落。她张了张嘴,却找不到任何可以继续的话题。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准备带上门的瞬间——
“妈呀!”
她尖叫着向后跳了一步。一个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身影让她魂飞魄散。
心理社里的两人同时抬起了头。
站在门口的是陈浩然。他被沈欣怡的反应弄得手足无措,一只手尴尬地挠着脸颊,另一只手僵硬地举到半空:“哈、哈喽……”
“欸?你不是之前……”沈欣怡抚着胸口,认出了这张脸,“被张周之安慰过的那个男生吗?”
“是的哈哈……”陈浩然干笑着走进来,“我叫陈浩然。”
他刚踏入房间,就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那种粘稠的压抑感。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目光在林清悦冰冷的脸庞和张周之低垂的头顶之间来回移动,最后只好困惑地看向沈欣怡,用眼神询问:这是什么情况?
沈欣怡只是无奈地摊了摊手。
陈浩然挠挠头,努力想打破僵局:“气氛真的……好奇怪呢哈哈。”
他找了个离两人都不远不近的座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转向林清悦:“对了,林清悦同学,之前送你们的巧克力威化怎么样?好吃吗?”
林清悦的视线仍停在书页上:“味道不错。就是太甜了。”
“现在出新品了哦!哈密瓜味的,超赞!”陈浩然说完,期待地看着她。没有得到更多回应,他只好把目光转向另一个角落,“张周之同学,你知道吗?安奈酱在龙国巡演了!第一站就是我们这里,我昨天就在现场!运气真的太好了。”
张周之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起了一寸:“嗯……昨天刷手机看到了。”
‘虚拟歌手怎么开演唱会?放一个巨型幕布,让所有人对着影像欢呼吗?’这个荒诞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我……”陈浩然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手指绞在一起,“我和家里人说开了。关于安奈酱的事。”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张周之抬起了头,林清悦翻页的动作也彻底停住。
“我妈当时超级生气,我爸甚至想拿皮带抽我,还好被我哥拦住了。”陈浩然苦笑着,手指捏得更紧,“他们以为我中邪了,说我不打算传宗接代了……不过这不是还有我哥嘛。”
张周之和林清悦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尤其是林清悦——毕竟,“坦诚相待”的建议最初来自于她。
“后来他们带我去医院检查。”陈浩然的声音有些发颤,“医生诊断是‘伴随焦虑情绪的特定兴趣偏好’,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但需要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我妈看着诊断书,当时就哭了。”
他的眼眶开始泛红。
“她抱着我,一直说对不起……说没给我一个好的成长环境,以后会支持我。”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巡演的门票,就是我爸给我买的。”
眼泪终于滚落下来。陈浩然用手背胡乱擦着脸:“所以……我真的、真的很谢谢他们。也很谢谢你们……”
张周之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沈欣怡已经快步上前,将一包纸巾轻轻塞进陈浩然手里。
林清悦此时缓缓合上了手中的书。
“不用感谢我们,陈浩然同学。”她的声音清晰又冷静,目光却落在窗台那盆绿植上,“你真诚地面对了自己的家人,所以才赢得了他们的理解。如果你一直选择隐瞒和欺骗——”
她停顿了一秒,
“——恐怕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了。”
这句话像一颗精心校准的子弹,穿越整个房间,直射向墙角。
张周之的身体骤然绷紧。他放下书,站起身,声音里压抑着即将沸腾的东西:“那你有没有想过,一种方法能成功,关键可能根本不在于‘真诚’或‘隐瞒’——”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
“——而在于对方是谁吗?陈浩然的家人愿意去理解,所以诚实才有价值。如果对方是抱有成见、只想纠正你的‘大多数’呢?你的‘真诚’,除了给自己换来一枚‘被孤立’的勋章,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林清悦听完,终于转过头,正眼看向他。
“所以,”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锈蚀的刀锋慢慢割开皮肉,“按照你的逻辑,陈浩然同学应该感谢的,不是他自己的勇气,而是他有一对‘足够好’的父母。而我应该反省的,不是你的欺骗,而是我身边为什么没有‘愿意理解’的人?”
她站起身,校服裙摆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
“张周之同学,我终于明白了。”她的嘴角弯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在你眼里,我们从来不是平等的‘人’,只是一群需要被诊断、被分析、被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处理的——病例,对吧?”
她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诛心:
“毕竟如果不是你‘治疗’了我,我可能还在宋晓燕的阴影里痛苦。所以我们是不是该感谢你的‘诊疗方案’?毕竟对你来说,这一切都只是——”
她停顿,吸气,然后吐出那句最终判决:
“——一份需要完成的工作任务而已。”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张周之的腹部,使他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涌。
他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见她眼中的情绪,悲伤、愤怒,但最多的——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