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时间,足够改变许多事情。
那笔来自遥远泰北的安置费,比预想的要多得多,整整十万。
邮件那头的人似乎对身体健康、无牵挂、愿意签长约的劳动力格外满意。
叶天按照苏瓷的指示,用苏大强的身份证和签字办完了所有手续,钱分两批到账,干净利落。
苏大强在三天前的清晨,被一辆外地牌照的面包车接走,据说先去边境城市培训,然后出境。
他走时甚至还很高兴,怀里揣着叶天先垫付的几千块路费,骂骂咧咧地说总算要发财了,等老子回来。
饶兰得知丈夫找了份国外的高薪工作,签了三年合同时,怔忡了很久,最后只是抹了抹眼角,没说什么。
或许对她来说,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挨打,女儿也安全了。
叶天用那十万块钱,先还清了彪哥那边利滚利的八万债务,剩下的两万,在距离学校步行十五分钟的一个中档小区,租下了一套干净整洁的两居室。
房子在五楼,有简单的家具,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朝南的阳台能晒到太阳。
虽然还是租的,但比起之前那个破败的家和狭小的单间,已经是天壤之别。
搬家那天,饶兰摸着光滑的墙壁和干净的瓷砖地板,眼圈又红了。
这一次,是如释重负的泪。
苏瓷站在新家的客厅中央,看着窗外还算不错的街景,心里一片平静。
清除毒瘤,改善生存环境,这是最基本的一步。
叶天把剩下的钱和租房合同都交给她时,眼神里是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被肯定的期待。
苏瓷收下东西,对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些的微笑:
“做得很好,叶天。”
就这一句话,少年眼里瞬间亮起的光,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挠挠头,别开脸,耳根通红,只说了一句“有事叫我”,就匆匆离开了。
苏瓷知道,这把刀,如今是彻底握紧了。
周六下午,天气晴朗。
苏瓷站在新家的穿衣镜前,仔细整理着装。
她穿了一件连衣裙,款式简单,没有任何装饰,但剪裁合身,衬得她腰身纤细,裙摆及膝。
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用一根最简单的蓝色发带松松束起一部分。
“瓷瓷,真要去吗?”
饶兰在客厅里,有些不安地问。
她知道女儿今天要去参加一个文化人的聚会,心里既骄傲又担忧。
“妈,放心吧,同学会来接我,完了也会送我回来。”
苏瓷转身,对母亲安抚地笑了笑
“您在家好好休息,我晚饭前回来。”
门铃响了。
苏瓷走过去开门,赵宇站在门外,今天他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和卡其裤,头发梳得整齐,看起来斯文俊秀。
看到开门出来的苏瓷,他眼睛明显亮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耳根微红。
“苏、苏瓷,准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麻烦你了,赵宇同学。”
苏瓷的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不麻烦,走吧,车在楼下。”
赵宇侧身让开,很自然地想接过她手里的包包。
苏瓷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
“谢谢。”
两人下楼,坐进赵家那辆看起来低调但质感很好的轿车,司机安静地开车。
赵宇坐在苏瓷旁边,能闻到她身上极淡的、像是阳光和皂角混合的干净气息,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又有些雀跃。
他尽量找着话题,介绍沙龙的参与者,大多是爷爷的朋友或学生,让她不用紧张。
苏瓷安静地听着,偶尔轻声回应,目光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侧脸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格外柔美宁静。
车子驶入一片绿树成荫、环境清幽的高档住宅区,最后在一栋带着小花园的独栋别墅前停下。
赵老爷子亲自在门口迎接,他是位清癯矍铄的老人,穿着中式褂子,戴着一副老花镜,气质儒雅。
看到苏瓷,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
“这位就是小苏同学吧?欢迎欢迎,小宇整天念叨你的诗,老头子我可是期待已久了。”
“赵爷爷好。”
苏瓷连忙微微鞠躬,姿态谦逊有礼,脸上带着晚辈见到尊敬长辈的腼腆和恭敬
“您过奖了,我那只是胡乱写的,让您见笑了。”
“是不是胡乱写,待会儿聊了就知道。”
赵老爷子呵呵笑着,引他们进去。
沙龙设在一楼宽敞明亮的书房兼客厅里。
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小花园,室内书香萦绕,布置得典雅舒适。
已经有六七位客人到了,年纪多在四五十岁往上,气质各异,有的儒雅,有的疏朗,正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或品茶,或翻看茶几上的书籍刊物。
看到赵老爷子带着两个年轻人进来,众人的目光自然投了过来,尤其在苏瓷身上停留了片刻。
好奇,打量,也有几分不以为然的淡然,一个穿着朴素、看起来怯生生的小姑娘,大概是赵家小子的同学,带来见见世面的。
赵宇小声向苏瓷介绍了几位主要人物,一位头发花白、气质严肃的是师大中文系的王教授,另一位戴着眼镜、正在翻看杂志的是《江城文艺》的主编李女士,还有两位是本地的作家和诗人。
苏瓷一一点头致意,声音不大,但清晰,姿态不卑不亢。
赵老爷子让她和赵宇在靠边的位置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茶:
“别拘束,就当自己家,我们这些老家伙聊天,你们听着,有兴趣就插两句嘴,没兴趣就喝茶吃点心。”
很快,话题就转到了近期文坛的一些现象和作品上。
起初,苏瓷只是安静地听着,捧着茶杯,小口啜饮,眼神专注,像是个认真听课的学生。
直到话题聊到现代诗歌的意象堆砌与情感空洞时,一位诗人模样的中年男士叹了口气:
“现在很多年轻作者,追求辞藻华丽,却忽略了最根本的情感真实,读起来漂亮,却打动不了人。”
赵老爷子闻言,笑着看向苏瓷:
“小苏同学,你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倒是难得的真情实感,你觉得,写诗最重要的是什么?”
突然被点名,苏瓷像是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杯轻轻晃了一下。
她抬起眼,见所有人都看着她,脸上顿时浮现出紧张的红晕,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裙角。
“我…我不太懂这些大道理…”
她声音细细的,带着不确定,
“就是觉得心里有话想说,就写下来了,如果硬要说…可能就是真吧,真情实感,哪怕表达得笨拙一点。”
她说的很朴实,甚至有些稚嫩,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透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真诚。
那位王教授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
“话糙理不糙,真情实感是基础,不过,如何将这份真用恰当的语言和形式表达出来,就是学问了。
小同学,你这首诗里,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这一句,就很妙,你是怎么想到的?”
问题又回到了顾夜宸曾经问过的那个点上,但此刻的环境和对象都不同了。
苏瓷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回想,然后,她轻声开口,语气比刚才平稳了一些:
“可能…是因为孤独吧,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玩具,就经常一个人看外面的山啊,河啊,云啊……
看久了,就觉得它们好像也有生命,会寂寞,给它们取个名字,就像认识了新朋友。”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后来读了一些书,才知道古人也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心境,大概渴望与世界建立温暖的连接,是人的本能吧。”
话音落下,书房里安静了一瞬。
几位老先生看向她的眼神,明显发生了变化。
从最初的好奇或淡然,多了几分审视和欣赏。
能将个人孤寂体验上升到普遍情感,并能联想到古典诗词的意境,这对于一个十六岁、家境贫寒的少女来说,已经不仅仅是有灵气了。
《江城文艺》的李主编推了推眼镜,饶有兴致地问:
“哦?还读过辛弃疾?平时都看些什么书?”
苏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看的很杂…家里没什么书,就去旧书店淘,或者在学校图书馆借,诗词、小说、散文都看一些。
最喜欢的可能是张岱的《陶庵梦忆》,虽然很多地方看不太懂,但觉得文字很美,有种…繁华落尽后的苍凉感。”
赵老爷子眼睛亮了,王教授也微微颔首。
接下来的聊天,氛围明显不同了。
几位先生女士开始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苏瓷可能接触过的领域,或者提出一些适合她这个年龄和阅历的问题。
苏瓷的回答始终把握着分寸,不过分炫耀知识,但总能恰到好处地点出关键,保持谦逊和偶尔的稚嫩见解。
时不时流露出因家境而阅读受限的遗憾,以及对于文学真挚的喜爱和向往。
她说话时,眼神清亮,语气诚恳,偶尔因为紧张而微微结巴或脸红,反而更显得真实可爱。
当谈到某些她恰好读过并有感悟的作品时,她眼中会迸发出一种纯粹的光芒,那是真正热爱文字的人才有的光彩。
赵宇坐在她旁边,看着她从最初的紧张局促,到慢慢放松,轻声细语地与这些平日里让他都感到敬畏的学者前辈交流,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和悸动。
他觉得此刻的苏瓷,像是在发光。
脆弱的外壳下,是坚韧的内心和对文学赤诚的灵魂。
沙龙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结束时,赵老爷子亲自将苏瓷送到门口,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赞赏:
“小苏啊,不错,真不错…基础扎实,感悟也独特,以后周末有空,常来家里坐坐,我书房里的书,随便你看,有什么新作品,也拿来给我老头子瞧瞧。”
李主编也递过来一张名片,温和地说:
“小姑娘很有灵气,如果有合适的短篇散文或者诗歌,可以投给我们杂志试试看,我看好你。”
王教授虽然没多说什么,但也对她点了点头,眼神温和。
回去的车上,赵宇兴奋得脸颊发红:
“苏瓷,你太棒了!我爷爷很少这么夸人的!李主编居然给了你名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苏瓷坐在他旁边,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的红晕,眼神亮晶晶的,像是得到了意外糖果的孩子。
“真的吗?我…我就是说了些自己的想法…没给您和赵爷爷丢脸就好。”
“怎么会丢脸!你简直…”
赵宇看着她在窗外光影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心跳快得厉害,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没好意思说出口。
他想说,你简直像一颗蒙尘的明珠,今天终于开始绽放光芒。
他想说,看到你被认可,我比自己得了奖还高兴。
他还想说……
“苏瓷,”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发紧
“以后我爷爷的沙龙,还有类似的聚会,我都想…都想邀请你一起,好吗?”
苏瓷转过头,看向他,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映着夕阳的余晖,温暖而干净。
她对他绽开一个纯粹而感激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嗯!谢谢你,赵宇同学。”
那笑容毫无阴霾,真诚得让赵宇心尖发颤。
他慌忙别开脸,看向窗外,只觉得耳根烫得厉害,心里被一种甜涩而充盈的情绪涨得满满的。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彻底陷进去了。
车子在苏瓷新家的小区门口停下。
苏瓷下车,对赵宇挥挥手:
“今天谢谢你,赵宇同学,路上小心。”
“你也是,早点休息。”赵宇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走进小区,直到消失不见,才让司机开车。
他靠在椅背上,回味着今天沙龙上苏瓷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苏瓷走进楼道,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她拿出钥匙,打开新家的门。
饶兰迎上来:“回来了?怎么样?”
“挺好的,赵爷爷他们都很和蔼。”
苏瓷换上拖鞋,语气平淡,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