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第一个周五,清晨的阳光就炽烈得晃眼。
江城一中的校园被打扫得格外整洁,主教学楼前悬挂着热烈欢迎家长莅临指导的红色横幅。
穿着各式服装的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走进校门,脸上带着期许、好奇或审视的神情。
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这是了解孩子学习环境、观察老师水平的重要机会。
高一(一)班的公开课被安排在学校最大的阶梯教室进行。
上午九点,能容纳近两百人的教室已经座无虚席。
前排是校领导、教育局的观摩代表,包括那位王科长以及部分特邀家长代表,后面则是本班学生和他们的家长,还有不少其他班级来旁听的师生。
白振业作为知名校友和近期捐款方,也被安排在前排显眼位置,白珊珊面无表情地坐在他身旁。
顾夜宸和赵宇的家长都没有来,这种级别的活动还不足以惊动顾家和赵家,但两人都安静地坐在学生区域。
赵宇的目光不时担忧地投向坐在第一排靠过道位置的苏瓷。
顾夜宸则姿态放松地靠在后排,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最后落在苏瓷纤细挺直的背影上,眼底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
苏瓷今天穿着那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校服,白衬衫的领口熨帖,长发扎成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侧脸。
她坐姿端正,面前摊开课本和笔记本,手里握着一支笔,神情专注而安静,像所有好学生一样,准备认真聆听这堂示范课。
她的母亲饶兰也来了,坐在靠后的家长区域,有些拘谨地搓着手,脸上带着朴素的骄傲和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女儿的家长会,坐在这样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周围都是衣着光鲜的陌生人,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但看到女儿挺直的背影,心里又踏实了不少。
九点十分,陈雅兰走进了教室。
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
穿着一套合体的藏青色西装套裙,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化了得体的淡妆,甚至还戴了一副平时不常戴的无框眼镜,试图增添几分书卷气和权威感。
她手里拿着精心准备的教案和激光笔,脸上挂着标准的、略显刻板的微笑,步伐沉稳地走上讲台。
“各位领导、各位家长、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陈雅兰的声音透过别在衣领上的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教室,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富有感染力的语调,
“今天,非常荣幸能在这里,与大家一起探讨韩愈的千古名篇《师说》。
这篇文章,不仅阐述了为师之道,更承载着中华民族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
在当下这个信息爆炸、价值多元的时代,重读《师说》,对于我们思考教育的本质、师生关系的真谛,有着尤为重要的现实意义……”
开场白流畅而富有煽动性,看得出是精心准备、反复演练过的。
前排的校领导和教育局代表频频点头,露出赞许的神色。
一些家长也听得认真,觉得这位陈老师果然名不虚传,台风稳健,言之有物。
陈雅兰暗自松了口气,最初的紧张稍稍缓解。
她特意看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苏瓷,少女正微微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神清澈专注,带着学生对老师的天然尊敬,甚至还随着她的讲解,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没有异样,一切正常。
陈雅兰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了松,也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那个穷学生,哪有胆子、哪有能力在这种场合搞鬼?她定了定神,开始深入讲解课文。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陈雅兰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这几个遒劲的大字,声音抑扬顿挫,
“韩愈开篇明义,点出老师的核心职责。
传道,传授为人处世的道理,受业,教授专业知识技能,解惑,解答人生困惑。
三者缺一不可,而作为教师,我们更应时刻以此自勉,做到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她讲得投入,结合实例,引经据典,确实展现出了一定的教学功底和文学素养。
教室里的气氛逐渐热烈,不少家长被带动,低声交流表示赞许。
摄像机在教室后方无声地记录着这一切,这是要作为教学资料存档甚至对外宣传的。
苏瓷依旧安静地坐着,手里的笔偶尔动一下,在笔记本上留下娟秀的字迹。
她的表情始终专注,甚至带着一点被老师精彩讲解所吸引的投入。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记录的不是课堂要点,而是一个个精确的时间节点,以及讲台上那个人每一分每一秒越来越投入、越来越自得的姿态。
与此同时,教室之外,校园的其他角落。
上午九点二十分,课间操时间。
学生们涌向操场,校园里人声鼎沸,主教学楼的天台入口,那把生锈的老锁,
被叶天用早就准备好的工具轻轻拨开,他闪身进去,迅速反手关上门。
天台上空旷,风很大,吹得他头发凌乱。
他快步走到巨大的不锈钢水箱后面,那里有一个用防水布盖着的黑色塑料袋。
他打开袋子,里面是厚厚一叠复印好的照片,他拿出一半,塞进自己宽大的校服外套内衬里。
然后,他走到天台边缘,俯瞰下方。
教学楼正门前的空地上,还有不少迟到的家长和校外人员在走动、交谈。
远处操场上,广播体操的音乐隐约传来。
叶天深吸一口气,眼神一厉,猛地将手中剩下的照片朝天台下方的空中奋力扬去!
数十张、上百张轻飘飘的A4纸,在夏日燥热的空气中,如同突然降临的灰白色雪花,打着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去。
照片上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起初,下方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好奇地抬头张望,甚至有人伸手去接。
但当第一张照片飘落到某人眼前,那人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这…这是什么?!”一声惊叫打破了平静。
更多的人捡起了飘落的照片。
疑惑,震惊,不敢置信,嫌恶…各种表情迅速在人们脸上浮现。
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哗然。
“天啊!这不是…这不是陈老师吗?!”
“旁边那男的是谁?这…这太伤风败俗了!”
“从哪儿掉下来的?天上?”
“快看!还有!还在掉!”
“拍下来!快拍下来!”
家长们震惊地交头接耳,有人迅速拿出手机拍摄飘落的照片和混乱的场面。
一些学生也看到了,顿时脸红耳赤,指指点点。
维持秩序的学校保安也懵了,慌忙想驱散人群、捡拾照片,但照片太多,飘得太散,根本来不及。
消息像病毒一样,通过口耳相传和手机,迅速在校园里蔓延开来。
许多正在操场做操或是在其他教室的学生、老师,都听到了风声,好奇地涌向主教学楼方向。
阶梯教室内,陈雅兰的讲课正渐入佳境。
她刚刚剖析完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的深刻内涵,正在结合现代教育理念,慷慨陈词:
“…这意味着,新时代的师生关系,应当是民主的、平等的、互相学习的!
我们教师,更要摒弃高高在上的陈旧观念,以一颗谦卑、开放、不断进取的心,与学生共同成长…”
她的声音充满激情,手势有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构建的师德典范角色中。
前排的领导们露出赞许的微笑,有的还低声交流着陈老师理念很新、讲得不错。
就在这时,教室后方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几个坐在后排、靠近门口的学生和家长,先后低头看了看手机,然后脸色变得异常古怪,彼此交换着震惊的眼神,
还时不时抬头看向讲台上意气风发的陈雅兰,又迅速低下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
骚动像涟漪般慢慢向前排扩散,嗡嗡的议论声开始出现,虽然压得很低,但在陈雅兰通过麦克风放大、略显激昂的讲述间隙,依然清晰可闻。
陈雅兰皱了皱眉,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但并未太在意。
公开课有人开小差、玩手机很正常。她提高音量,试图压过杂音:
“所以,我们每一位教育工作者,都应当以传道授业解惑为己任,以高尚的师德师风为准则,真正做到学高为师,身正为范!”
她特意在身正为范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掷地有声。
然而,台下的骚动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越来越多的家长和学生低头看手机,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鄙夷,看向陈雅兰的目光也变得极其复杂。
甚至前排的一些领导和教育局代表,也有人手机震动,低头查看后,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那位王科长坐在教育局副局长旁边,原本正襟危坐,面带得体的微笑。
当他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来自陌生号码、附带着一张模糊照片和简短文字的短信跳出来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脸上褪去,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手忙脚乱地想关掉手机,却不小心将手机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引得周围几人侧目。
顾夜宸坐在后排,也感觉到了异常的气氛。
他拿出手机,随意看了一眼班级群和几个小圈子群里疯狂刷屏的消息和图片,
眉头微挑,目光再次投向第一排那个始终安静端坐的纤细背影,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好奇。
赵宇也看到了群里的照片,他震惊地瞪大眼睛,第一反应是担忧地看向苏瓷,怕她看到这些肮脏的东西受刺激。
却见苏瓷依旧专注地看着讲台,似乎对身后的骚动浑然不觉,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指尖微微发白。
陈雅兰终于无法忽视这越来越明显的异常了。
她停下讲解,脸上那标准化的笑容有些僵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请同学们,还有各位家长,保持安静,认真听课,我们接下来要讲的是这篇文章最核心的论证部分…”
她的话音未落,教室后方,一位看起来性格直爽、四十多岁的男家长猛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手里紧紧攥着手机。
他原本是听了陈雅兰之前关于家校合作的宣传,特意请假来听课的。
此刻,他气得浑身发抖,再也忍不住,几步就冲到了讲台前。
“陈老师!”
男家长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变调,他将手机屏幕几乎怼到陈雅兰眼前
“请您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您刚才还在大谈身正为范!啊?这就是您的身正吗?!”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张高清许多的照片,陈雅兰与王科长在酒店房间内衣衫不整、姿态不堪的画面!
比外面飘落的复印版清晰数倍,连陈雅兰耳后的那颗黑痣和王科长脖子上的胎记都清晰可见!
陈雅兰的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放大到极致。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所有的声音,家长的哗然、学生的惊呼、领导的低喝,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混乱即将爆发的前一秒
“滋滋……”
教室上方悬挂的广播音箱,突然传来一阵电流杂音,打断了所有声音。
紧接着,一个经过明显变声处理、但依旧能听出是年轻男声的冷漠嗓音,通过覆盖全校的广播系统,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彻在阶梯教室,响彻在整个江城一中的上空:
“下面,请欣赏,师德标兵陈雅兰老师的真实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