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江城，天气彻底转冷。
江城一中的校园里，气氛微妙。
赵宇的葬礼已经过去两周，但那种沉重的氛围依然笼罩着整个学校。
尤其是高二（三）班，那个靠窗的位置空了，书本还整齐地码在桌肚里，仿佛主人只是请假去了，明天就会回来。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这天苏瓷重新回学校上课。
她走进教室时，原本喧闹的早自习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只见她脸色苍白、眼睛还有些红肿，不由让人怜惜。
她安静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课本，动作自然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没有人敢主动跟她说话，甚至连目光对视都小心翼翼地避开。
除了顾夜宸。
他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在苏瓷进来时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然后继续低头看书。
课间时，他走到她桌边，放下一盒温热的牛奶。
“趁热喝。”他声音很淡。
苏瓷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谢谢。”
那笑容很轻，很淡，像初冬早晨的薄霜，一碰就会碎。
顾夜宸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座位。
这一幕被全班同学看在眼里。窃窃私语声在教室里蔓延开来。
“顾夜宸对她真好……”
“毕竟出了那么大的事……”
“听说赵宇是为了救她才……”
“嘘—小声点！”
苏瓷仿佛没听见，只是安静地喝着牛奶，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
第一节课是语文，张明远走进教室时，目光在苏瓷身上停留了几秒，眼神复杂。
这位老教师清瘦了许多，眼下的黑眼圈很重，显然也没睡好。
“上课。”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节课讲的是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张明远念着词句，声音低沉而缓慢，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针落的声音。
当讲到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时，坐在前排的一个女生忽然捂住了嘴，小声抽泣起来。
赵宇的座位就在她斜后方。
张明远停下来，沉默了几秒，然后说：
“算了，今天我们不讲赏析了，大家自己读读吧。”
教室里响起翻书声，但没有人真的在读书。
有人偷偷抹眼泪，有人看着窗外发呆，有人拿出手机，屏幕上是赵宇生前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一张江边的夕阳照片，配文：
“今天的日落真美。”
发布时间是那天出事前三个小时。
苏瓷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
她感觉到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探究的，同情的，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责怪。
下课铃响时，张明远走到苏瓷桌边，轻声说：
“苏瓷，来我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里，张明远给她倒了杯热水。
“身体怎么样了？”
老人问，语气关切。
“好多了，谢谢张老师关心。”
苏瓷双手接过水杯，姿态恭敬。
张明远看着她，看了很久，才叹了口气：
“赵宇那孩子…可惜了。”
苏瓷低下头，没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张明远的声音很轻，
“但生活还要继续，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新芽杯省赛的报名开始了，我想推荐你参加。”
苏瓷抬起头，眼睛微微睁大。
“赵宇的事虽然让人痛心，但这也证明了你作品的价值。”
张明远顿了顿，语气严肃起来
“有人为了那篇《红颜》不惜犯罪，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的文字有力量。
这种力量，不应该因为一次意外就放弃，你可以把它利用起来！”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报名表：
“这是省赛的报名表，题材不限，字数要求在一万字以内，你考虑一下。”
苏瓷看着那份表格，沉默了几秒，然后伸手接过：
“谢谢张老师，我会认真准备的。”
“嗯。”
张明远点点头，眼神柔和了些，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离开办公室时，苏瓷在走廊里遇到了顾夜宸。
他靠在栏杆上，像是在等人。
看到她出来，他直起身，走到她面前。
“张老师找你？”他问。
“嗯。”苏瓷晃了晃手里的报名表，“省赛的事。”
顾夜宸看了一眼表格，点点头：“需要帮忙吗？”
“暂时不用。”苏瓷笑了笑，“我想自己试试。”
“好。”顾夜宸没坚持，只是说，
“不过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什么？”
“赵爷爷在帮你运作出版的事。”顾夜宸看着她，“你的诗集出版社已经谈好了，版税条件很好。”
苏瓷愣住了。
这是她没想到的。
“赵爷爷说，”顾夜宸的声音很平静，
“这是小宇生前一直在推动的事。
他联系了好几家出版社，还自己出了部分资金。
现在…赵爷爷想替他完成。”
苏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
“我…我真不配。”
这是她的真心话。
“配不配，不是你自己说了算。”顾夜宸看着她
“赵爷爷认为你配，赵宇认为你配，这就够了。”
他说完，转身离开，留下苏瓷一个人站在空荡的走廊里。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报名表，又摸了摸脖子上的银链，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那天放学后，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市图书馆。
深冬的图书馆里很暖和，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她在文学区的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构思省赛的作品。
但写了几个开头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叶天发来的消息：
“我在图书馆门口，送你回去？”
苏瓷想了想，回复：“好。”
收拾好东西走出图书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叶天站在路灯下，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手里拿着两杯热奶茶。
看见她出来，他快步走过来，递给她一杯。
“谢谢。”
苏瓷接过，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舒服地叹了口气。
两人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
走到公交车站时，叶天忽然开口：
“萧逸那边有消息了。”
“嗯？”
“老猫找到了。”叶天压低声音。
“在邻市的一个出租屋里躲着，萧逸的人盯了两天，确定他手里确实有东西，几个账本，还有录音。”
“录音？”苏瓷挑眉。
“嗯，白父和一些人的通话录音，还有工程事故现场的一些录音。”
叶天顿了顿，“萧逸说，老猫想用这些东西换笔钱跑路，要价五十万。”
苏瓷喝了口奶茶，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问：
“萧逸什么意思？”
“他说，东西可以拿到，但需要钱。”叶天看着她，
“五十万，对我们来说太多了，而且就算拿到那些东西，现在也没什么用了，白家已经倒了。”
“确实。”苏瓷点点头，“告诉萧逸，谢谢他的消息，但东西我们不要了。”
叶天愣了愣：“为什么？那些证据……”
“叶天，”苏瓷打断他，声音很轻，
“白家已经完了，那些证据，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
但如果我们去拿，就会让萧逸知道我们在意什么，让他抓住把柄。”
她顿了顿，看着叶天：
“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少越好，尤其是从萧逸那种人手里得到的东西。”
叶天明白了。他点点头：“好，我明天就跟他说。”
公交车来了。
苏瓷上车前，回头看了叶天一眼：
“你也早点回去，路上小心。”
“嗯。”
叶天站在站台上，看着她上车，投币，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启动，缓缓驶入夜色。
苏瓷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看着叶天在站台上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拐角。
她拿出手机，给顾夜宸发了条消息：
“老猫手里有白家的账本和录音，萧逸在接触，需要处理。”
几分钟后，顾夜宸回复：“好，我来处理，你专心写作品。”
苏瓷看着这条消息，唇角弯了弯。
然后她退出聊天界面，打开备忘录，开始记录刚才在图书馆构思的片段。
车子晃晃悠悠地行驶着，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了。
苏瓷打开门，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电视里播放着晚间新闻。
看见她回来，母亲连忙站起来：
“回来了？吃饭了吗？厨房里还热着汤。”
“吃过了，妈。”
苏瓷脱下外套，走到母亲身边坐下，
“您别忙了，早点休息。”
母亲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心疼：
“小瓷，你最近瘦了好多，学校里的事，别太放在心上。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
苏瓷握住母亲的手，笑了笑，
“我没事，真的。”
母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洗完澡回到自己房间，苏瓷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她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摊开笔记本。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直接提笔写下了标题：
《永夜书》
——致赵宇
她写得很慢，很认真。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台灯的光晕在纸面上投出温暖的黄色。
写着写着，她忽然想起赵宇最后看她的眼神，惊恐，不解，还有来不及说出口的疑问。
笔尖顿了顿。
然后她继续写下去。
一字一句，像在填补某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