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
苏瓷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着三本厚厚的资料书，赵老爷子派人送来的，关于近三十年社会变迁的学术论文集。
她手边的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提纲，但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时代与个体……”
她轻声念着比赛主题，笔尖在纸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窗外的梧桐树叶几乎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切割着灰白的天空。
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
叶天发来的消息：“在图书馆？需要送资料吗？”
苏瓷回复：“不用，你忙你的，晚上见。”
她放下手机，重新看向笔记。
纸上那些工整的字迹逐渐模糊，变成另一种画面，前世近三十岁的沈言，坐在望江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分析娱乐圈的舆论风向。
那些数据、图表、明星人设的崩塌与重建…
“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与选择……”
她喃喃自语，忽然有了思路。
如果只是写个人的悲欢离合，格局太小了。
但如果写个体如何利用时代的规则，甚至重新定义规则呢？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快了一拍。
“苏瓷同学？”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苏瓷抬起头，是两个女生，抱着几本诗集，脸涨得通红地站在桌边。
“那个…我们买了你的诗集，能请你签个名吗？”
个子稍高的女生鼓起勇气问，声音发颤。
苏瓷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温和的微笑：
“当然可以。”
她接过诗集，正是《你是人间四月天》的精装版本。
翻开扉页，她工整地写下：
“愿你永远相信光的存在。——苏瓷”
“谢谢！谢谢！”
两个女生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抱着签好名的诗集小跑着离开，还在低声尖叫，
“她真的好温柔啊……”
苏瓷看着她们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温柔？
真讽刺。
重新拿起笔时，她的思路更清晰了。
傍晚五点半，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响起。
苏瓷收拾好书包，把写完的初稿小心地夹进文件夹。
走出图书馆她紧了紧围巾，朝公交站走去。
“苏瓷。”
顾夜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过头。
他站在图书馆台阶下方，穿着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手里提着一个纸袋。
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
“你怎么在这？”
苏瓷有些意外。
“路过。”
顾夜宸走过来，很自然地把纸袋递给她，
“刚出炉的栗子蛋糕，尝尝。”
纸袋里传来温热的甜香。
苏瓷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手背，一触即分。
“谢谢。”
两人并肩朝公交站走，这个时间路上人不多，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已经动笔了？”顾夜宸问。
“嗯。”苏瓷点头，“写了一点。”
顾夜宸侧头看她：“嗯，加油”
“谢谢。”苏瓷笑了笑，“今天没坐车？”
“和你一起坐公交。”
“……”
“车来了，走吧。”
“好。”
上车后，两人坐在后排的双人座，苏瓷看着车上没人，打开纸袋，栗子蛋糕的香气弥漫开来。
“要不要尝尝？”
她用附赠的小叉子切下一小块，递过去。
顾夜宸看着她递过来的蛋糕，又看了看她认真的表情，忽然笑了：
“你喂我？”
苏瓷的手顿在半空。
两秒钟后，她也笑了，把蛋糕直接塞进他嘴里：
“爱吃不吃。”
顾夜宸被塞了满嘴，不得不咀嚼起来。
咽下去后，他才说：
“苏瓷，你有时候真让人意外。”
“比如？”
“比如现在。”
顾夜宸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大多数女生在这种时候会害羞，或者故作娇嗔，你倒好，直接动手。”
苏瓷自己也吃了一块蛋糕，含糊地说：
“反正这些天的接触下来，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都查过了，我何必还装着。”
这话说得很随意，却让顾夜宸沉默了几秒。
“是啊。”他最终说，“我知道。”
车子晃晃悠悠地前进。
苏瓷吃完蛋糕，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萧逸那边……”
“老猫的事处理干净了。”
顾夜宸打断她
“人已经离开江城，那些账本和录音，该销毁的销毁，该留档的留档，萧逸拿了一笔中介费，没多问。”
苏瓷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顾夜宸转过头看她，“萧逸让我带句话。”
“什么？”
“他说，江城太小了，装不下真龙。”
顾夜宸复述着，语气平淡，
“他听说你要参加全国赛，说如果你能进决赛圈，他或许可以在北京提供些便利。”
苏瓷挑眉：“他？条件是？”
“没明说。”顾夜宸顿了顿，“但那种人，无利不起早，他看中的要么是你的潜力，要么是你背后的资源，赵家或我。”
“或者两者都是。”苏瓷说。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苏瓷想了想，笑了：“先拿到全国赛的入场券再说，至于萧逸，如果他真想合作，也得按我的规矩来。”
顾夜宸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忽然问：
“苏瓷，你怕过吗？”
“怕什么？”
“怕玩脱了。”
顾夜宸说得很直白，
“你现在走的这条路，脚下全是钢丝。
赵家、萧逸、还有学校里那些盯着你的人，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苏瓷沉默了。
公交车靠站，又启动。
灯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怕过…”
她终于说，声音很轻
“特别是赵宇死的那天晚上，我一整夜没睡，我在想，如果当时我拉住了他，现在会是什么样。”
顾夜宸没说话，等她继续。
“但后来我想通了。”
苏瓷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
“无论重来多少次，在那个瞬间，我还是会松手，因为那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虽然很残忍。”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其他人的故事：
“既然这是我必然的选择，那害怕就没有意义。
我只能把每一步都算得更精，把每根钢丝都走得更稳。
至于会不会掉下去…等掉下去的时候再说。”
顾夜宸看了她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一个近乎宠溺的动作。
“你说得对。”他说，“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别回头。”
苏瓷愣了一下。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她有些不适应，但并没有躲开。
“到了。”顾夜宸说。
车子停在了苏瓷家附近的站点，她起身下车，顾夜宸也跟着下来了。
“你不用送我。”苏瓷说。
“顺路。”顾夜宸面不改色，“我在前面有点事。”
两人又走了一段。
快到小区门口时，苏瓷忽然说：
“顾夜宸，你觉得我冷血吗？”
“不觉得。”顾夜宸回答得很快，“你只是比大多数人诚实，承认自己想要什么，并愿意付出代价去争取，这不可耻。”
“哪怕代价是别人的命？”
“赵宇的死不是你造成的。”
顾夜宸停下脚步，看着她，
“是白家，是那个司机，是这个世界。
你只是在那个瞬间，做出了对你最有利的选择，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
苏瓷与他对视。
路灯下，少年的眼神坦荡而直接，没有丝毫道德上的犹豫或审判。
这一刻，苏瓷忽然意识到，顾夜宸或许真的是她的同类。
不是指家庭背景或财富地位，而是那种对世界本质的认知，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情感和道德只是装饰品，必要时可以随时丢弃。
“我明白了。”她说。
顾夜宸笑了：“明白什么？”
“明白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苏瓷也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少了几分表演，多了些真实的放松，
“因为你在投资，投资一个未来的同类。”
“聪明。”顾夜宸抬手看了眼时间，“不早了，回去吧，需要什么，随时找我。”
“好。”
苏瓷转身走进小区，走到楼道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顾夜宸还站在路灯下，朝她挥了挥手。
家里很安静。
饶兰已经休息了，这段时间随着她名气的提升，她也被记者骚扰的不行。
现在基本全职在家，休养身体。
她把包放回房间后，拿出震动中的手机。
是叶天：“我在老地方，你过来吗？”
苏瓷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几秒，走到窗前，看到顾夜宸已经坐上来接他的车走了
回复他：“二十分钟后到。”
苏瓷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镜中的少女面容清丽，眼睛很大，皮肤白皙，把长发扎成马尾，素面朝天。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需要被保护、被怜惜的女孩。
苏瓷对着镜子，慢慢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然后她收敛笑容，眼神瞬间冷下来。
“演技不错。”她对自己说。
所谓老地方，是离她家不远的一家二十四小时咖啡店。
店面很小，门口角落里有张桌子，平时很少有人坐。
苏瓷到达时，叶天已经在了，他面前摆着两杯从旁边便利店买的关东煮，热气腾腾。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苏瓷坐下，拿起一串萝卜吹了吹：
“怎么突然约这里？”
“想见你。”
叶天说得很直接，
“诗集出版后，你越来越出名，我…已经帮不上你了…”
苏瓷咬了一口萝卜，热乎乎的汤汁在嘴里化开。
“我一直在，叶天，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我知道。”叶天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眼神柔软下来，
“你说过，我们都是泥潭中的人，要一点一点的爬上去…然后会带着我…但是…”
他斟酌着用词，“我感觉…我现在什么都帮不上，自从他死了后，顾夜宸一直在帮助你。”
苏瓷笑了：“那不好吗？”
“好。”叶天认真地说，“特别好，有他在，你就不会有危险。”
这话说得太真挚，苏瓷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她喝了一口水后
“我还说过，我会不择手段，拉拢他，现在他已经是我这边的了，你应该要开心。
这代表我们已经有一颗能助我们脱离泥潭的巨树正在搭梯。”
叶天听闻沉吟一会后
“我很开心，我就想看你站在最高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见你。”
她低头又吃了一串竹轮，才说：
“叶天，你是所有人里面唯一知道我真面目的人，你就不担心？”
“你指什么？”
“比如…我很自私，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利用任何人，也会放弃不适手的工具。”
苏瓷抬起眼睛，直视他，
叶天沉默了。
便利店里很安静，只有煮关东煮的机器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我不会。”叶天终于说。
苏瓷挑眉：“你不会？”
“从你威胁我开始到后面你对我说是一把刀，要乖乖听你话的时候我心里面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叶天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少年的豁出一切。
“你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白兔，你有手段，有心计，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
“但我不在乎，苏瓷，我真的不在乎，你利用我也好，把我当工具也罢，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在你身边。”
苏瓷握紧了手里的纸杯。
“傻子。”她轻声说。
“嗯，我傻。”叶天承认得很痛快，“所以你得好好利用我这个傻子，别浪费了。”
苏瓷没说话，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叶天放在桌上的手。
这不知第几次握他的手，但这是第一次真心的握住，叶天的的手很暖，掌心有薄茧，是长期打架、做粗活留下的痕迹。
叶天整个人定住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在关心他，所以这一次格外柔软。
“叶天。”苏瓷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看清了我，还选择留下。”
苏瓷松开手，重新拿起关东煮，
“这很重要。”
叶天看着自己刚才被握住的手，耳根慢慢红了。
“那个…”
他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
“省赛准备得怎么样了？需要我做什么吗？”
“暂时不用。”苏瓷说，“不过有件事，可能需要你留意一下。”
“你说。”
“我听说这次省赛的评委里，有个叫李茂才的文化人。”
苏瓷慢慢地说
“他好像特别喜欢提携年轻作者，尤其是女作者。”
叶天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有问题？”
“不确定，但赵爷爷提过一嘴，说这人风评有点复杂。”
苏瓷笑了笑，
“你帮我留意一下他的动向，尤其是他最近接触过哪些年轻作者，有没有什么不太妥当的传闻。”
“明白了。”叶天眼神深邃起来，“我会查清楚。”
“小心点，别打草惊蛇。”
“放心。”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吃完关东煮。
临走时，叶天忽然说：
“苏瓷，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但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别让自己受伤。”
叶天看着她，眼神认真得近乎固执，
“如果遇到危险，先保护好自己，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好，我答应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