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方尖碑在屏幕上静静矗立,表面光滑,反射着控制室的冷光。
“声学共振阀。”
冰凌主任重复了这个名字,
“这是一种对声波极度敏感的不稳定材料,需要持续输入特定频率的声波,引导其内部晶格发生可逆形变,才能解除最终卡扣。”
“频率是多少?”
驭岚问道,
“不是固定值。”
冰凌主任调出晶体结构图,复杂的晶格像一团乱麻,
“它就像一面调音不准的钟,设备的嗡鸣,管道里流体的噪音都会让它产生应激性的频率偏移,你必须用风模拟出声音,追上它的变化,并最终让它相信你的频率就是它自己的频率,达成共振。”
“如果追不上,或者让它不信呢?”
“错误频率的声波会被晶体放大反射,在密闭腔体内形成驻波,强度足够时……”
冰凌主任顿了顿,
“里面的空气会被震成等离子态。”
短暂沉默。
“追上它……”
驭岚重复着这个词,看着那个黑色的方尖碑,
“和它……共振。”
倒计时:31分钟。
他闭上了眼。这一次,连呼吸都放轻了。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一切视觉图像都消失了,只剩下声音。
管道深处,风传来的声音:遥远的循环泵低鸣、电流过载的滋滋声、金属因温差产生的细微呻吟……以及,那个方尖碑内部,晶体发出的声音。
那是一种……哭泣般的声音。
尖细,颤抖,充满恐惧和敌意。
它在无数外界噪音的刺激下,无规律地变换着音高,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蜂鸟,拼命撞击着看不见的墙壁。
驭岚的风,轻轻地靠了过去。
没有试图压制,没有试图引导,只是一缕最温柔的风,贴在晶体振动的表面,感受着它的每一次战栗。
晶体尖叫,风便随着那尖叫的频率轻轻颤抖。
晶体陡然拔高音调,风便同步跃升。
这不是对抗,也不是模仿。
这是……共舞。
是一场以毫秒为单位,极度精密的双人舞。
驭岚必须完全放弃自己的节奏,将自己风的振动,彻底交付给那颗混乱晶体的情绪。
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动,鼻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过度负荷的神经在发出尖锐抗议。
但他不能停。
风的声音渐渐变了。不再是单纯的跟随,开始带上一种奇异的安抚性。
当晶体因恐惧而尖锐时,风会提前半步,用一个更低缓的和声铺垫。
当晶体疲惫而涣散时,风会用一个清越的泛音将它轻轻聚拢。
晶体那充满敌意的尖啸,不知何时,开始变得犹豫,然后缓和,最后,竟然出现了一丝模仿的迹象。
它开始尝试跟随风的频率。
屏幕上,代表晶体振动频率的红色狂躁曲线,与代表驭岚风频的蓝色曲线,从最初的完全背离,到偶尔交叠,再到纠缠同步……最终,两条曲线紧紧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一种低沉,浑厚,充满共鸣感的嗡鸣,从管道深处传来。
那不再是哭泣,而是叹息。
黑色的方尖碑,在嗡鸣中,缓缓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光芒越来越盛,直至将其完全吞没。当光芒褪去时,方尖碑已经下降了一半。
“频率同步率99.97%……”
璇玑屏住呼吸。
最后一声长鸣,悠远如古钟。
方尖碑沉底。
沉重的机械解锁声连环爆响,液压杆释放,气压平衡阀嘶鸣!
屏幕上,那个象征着绝境的红色的锁形图标,砰然炸裂为漫天闪烁的绿色光点。
【终极锁止状态:解除】
【主控室屏障:开启】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此刻宛如天籁。
驭岚感觉脑子里那种紧绷的弦“啪”地断了。
视觉回归的瞬间,强烈的眩晕感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他死死扣住操作台的边缘,指甲在金属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大口喘息着。耳鸣依然在持续,世界像是被蒙在了一层磨砂玻璃后面。
“云华,进场。”
冰凌主任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出,依旧简短有力。
屏幕上的画面剧烈晃动。随着厚重的铅合金大门滑开,一股浑浊发黄的气体从主控室内涌出。
那是维生系统停转后积攒的陈腐废气,混杂着焦糊味。
救援小队的战术手电刺破黑暗。
角落里,四个穿着勘探服的身影蜷缩在一起。他们面色惨白如纸,在强光照射下本能地用手遮挡眼睛,身体因缺氧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痉挛。
“确认生命体征。”
救援人员的声音传来,
“四人存活。正在进行紧急供氧。”
活着。
真的活着。
驭岚看着那个画面,紧绷的肩膀彻底垮了下来。他想松开抓着桌沿的手,却发现手指僵硬得像生了锈,还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
一杯温水递到他眼前。
“喝。”
璇玑的声音响起。
驭岚抬头,看到璇玑正盯着他的脸。
她没有笑,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你的前庭神经受到高频声波残余震荡,眼球出现微颤。”
她语速飞快地报出诊断,
“五分钟内不要尝试移动,否则你会吐。”
驭岚苦笑了一下,用两只手捧起杯子,勉强喝了一口,温水入喉,那种想吐的感觉反而压下去了一些。
“谢谢。”
他声音沙哑得像吞了把沙子。
冰凌主任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主控台前,调出了一份档案。档案封面是数十年前的格式,标题是:《“风语者的谜题”——铁幕VII型终极安全锁设计备忘录及测试记录》。
“这道锁的设计者,代号风语者。他是旧时代最顶尖的机械与源能符文双料大师,也是个公认的偏执狂。这是他生前最后一个作品。”
她转过身,看着驭岚,也看了看璇玑。
“六十年来,守备军档案记载,曾有七支专业破解团队尝试过,四支选择暴力突破,引发了不同程度的灾难。三支试图纯技术解码,最终还是失败了。”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驭岚脸上,那惯常冰冷的眼底,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似乎融化了一角。
“看来,那个疯老头留下的不是绝路,而是一张只有同类能看懂的乐谱。”
“同类?”
驭岚捕捉到了这个词。
冰凌没有解释。她径直走向门口,在踏出控制室前,脚步顿了顿。
“满分。”
说完,她不再看两个年轻人或许会出现的任何反应,径直走向门口。学院制服的下摆划开空气,带走一身冷冽。
在手触到门把前,她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一句:
“休息吧。你们……做得很好。”
门开了,又关上。
控制室里安静下来。只有设备运转的低鸣,和屏幕上救援队撤离的信号闪烁。
驭岚靠在椅背上,感觉耳鸣正在一点点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疲惫。
“她刚才说的同类……”
“别想了。”
璇玑打断了他。
她转过身,把一只能量棒伸到他面前。
“吃。”
璇玑言简意赅,
“你的血糖值已经低于安全线。”
驭岚接过,撕开包装,慢慢咀嚼。甜味在口腔化开,带来一丝真实感。
“那个风语者……冰凌主任好像很了解?”
“根据公开档案,冰凌主任在学院研修期间,主攻方向之一是古代源能机械体系。”
璇玑也坐了下来,拆开自己的那支能量棒,
“风语者是该领域无法绕开的标志性人物,她可能深入研究过他的所有作品,包括这道大门。”
所以,她才知道得那么清楚。
驭岚没再问下去。他吃完了能量棒,感觉冰冷的四肢恢复了一点暖意,他侧过头,看向璇玑。
她正小口吃着能量棒,眼睛望着屏幕上远去的救援艇光芒,侧脸在控制室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刚才,”
驭岚说,
“谢谢。”
璇玑转过脸,眼神略带疑惑:
“谢什么?我的计算是任务组成部分。”
“不只是计算。”
驭岚摇摇头,
“是你在我只知道对抗的时候,给了我和解的思路。”
璇玑安静了几秒,能量棒停在了唇边。
“那只是一个基于晶体特性和声学原理推导出的最优解假设。”
她最终说,声音比平时轻,
“真正完成追上和共振的,是你的风。”
她移开视线,看向自己面前还未关闭的数据流屏幕。
“而且……你的感受,修正了我模型里三个关键参数。”她的声音里,那种属于研究者的,那种纯粹的兴趣又回来了,
“那种超越仪器侦测范围的微观感知数据……非常有价值。我需要时间分析。”
驭岚看着她重新亮起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流动的数据和未熄的好奇心。疲惫的身体里,某个地方,忽然觉得很踏实。
窗外的天空,边缘开始泛起蟹壳青。
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的夜晚,终于要过去了。
“天要亮了。”
“嗯,星航祭的第二天,要开始了。”
是啊,祭典还要继续。欢呼、展示、竞赛……那个属于阳光和人群的世界,即将苏醒。
而在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战争的控制室里,两个年轻人,一个靠着椅子疲惫小憩,一个对着屏幕眼映流光溢彩。
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沉淀了下来,像风暴过后,海底缓缓沉降的砂金。看不见,但存在。
那是比任何锁都更坚固,也比任何风都更自由的——
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