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布尔雷斯用剑柄挑开训练营厚重的皮质门帘，铁环与青铜横杆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打破了院内略显沉闷的寂静。
“几个月前，这院子里还挤满对练的弟兄们呢。”他靴尖无意识地碾过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干枯野薄荷。曾经被脚步磨得温润油亮的石面，如今蒙着一层薄薄的细沙，透着几分被遗弃的寥落。
迪丽斯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一种莫名的……冷清感，包裹着这片本该充满呼喝与金属碰撞声的空间。
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经过武器架时，迪丽斯注意到最高一层整齐排列着七柄包银的训练剑，剑柄缠着的湛蓝绸带依旧崭新如初，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预备骑士晋升时用的礼器。”加布尔雷斯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不过现在……已经很久没用了。亏他们还保养得这么好。”
“为什么不用了？”迪丽斯仰头问。
加布尔雷斯耸耸肩，试图用轻松的口吻掩盖什么：“这几个月大伙都忙呗。有资格主持授勋典礼的老家伙们全被调走了，上面的大人物们也抽不开身。总之啊，已经好一阵子没举办过圣骑士授勋仪式了。”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份刻意营造的轻松像是阳光下的露水般迅速蒸发，流露出底下真实的、淡淡的失落。他其实挺喜欢那种热闹又庄严的场合，喜欢看后辈们紧张又兴奋的脸庞。
但他很快甩了甩头，将那点小伤感抛开，重新打起精神：“不过没关系！总部里现在还有几个闲……呃，还有几位精英留守！走，我带你去见见他们，让你提前感受一下圣骑士团‘深厚’的同袍情谊！”
他领着迪丽斯走向一扇厚重的橡木门，门前却突然顿住脚步。他仔细地正了正其实依旧有些歪斜的领口，又捋了捋额前那缕不听话的金发，然后转过身，对着迪丽斯，努力摆出一副再正经不过的表情。
“听着，小不点，”他压低声音，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待会儿不管里面那帮家伙说什么，尤其是关于我的部分，一个字都别信！他们损起人来……那可是经过圣光‘加持’的，威力非凡！”
迪丽斯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损你呢？”
这过于直白的问题让加布尔雷斯噎了一下，他俊脸微红，眼神飘忽地嘟囔：“呃……这个嘛，主要是他们嫉妒我的才华和人气……对，就是这样！总之你记住我的话就行！”他实在不好意思在一个小姑娘面前承认自己平时摸鱼打诨的光辉事迹，只能含糊地一挥手，猛地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加布尔雷斯一进门，所有围着桌子打牌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加布尔雷斯，你衣领上又沾上新唇印了！”
他不回答，只顾着把迪丽斯往屋里带。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懒被团长抓去扫茅厕了！”
加布尔雷斯睁大眼睛说，“你们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躲在世界树树枝上偷看修女洗澡，被维克团长拎下来，吊着打。”
加布尔雷斯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休整不能算偷懒……休整！……圣骑士的事，能算偷懒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劳逸结合”，什么“战略性放松”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会议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迪丽斯眨巴着眼，看着加布尔雷斯面红耳赤争辩的样子，又看看那群笑得东倒西歪的圣骑士，小脸上满是困惑。她轻轻拉了拉加布尔雷斯的衣角，用虽然不大但足以让所有人听到的天真嗓音问道：“加布尔雷斯哥哥，可是……打牌也不算‘休整’和‘战略性放松’吧？艾塞娜姐姐说，执勤时间偷懒是要扣饷钱的。”
霎时间，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刚刚还笑得捶桌子的普拉提猛地咳嗽起来，丝丽娜试图用咳嗽掩饰尴尬，科瑞默默把脸埋进了手里的牌后面。
加布尔雷斯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迪丽斯那双写满了“真诚求知”的大眼睛，感觉自己胸口又中了一箭。
最后还是刚才笑得最大声的普拉提率先反应过来，他猛地站起身，那健硕的身躯几乎挡住了迪丽斯全部的视线，他打着哈哈，声如洪钟：“啊哈哈！小妹妹你误会了！我们这可不是单纯的打牌！这是……这是在模拟战场上的复杂情报分析与心理博弈！对，心理博弈！”
“没错没错！”丝丽娜赶紧附和，脸上堆起略显僵硬的笑容，“这是非常重要的训练课程！能锻炼我们的临场反应和……和团队协作能力！”
“深刻的训练。”角落里的科瑞言简意赅地总结，虽然他的耳朵尖有点发红。
加布尔雷斯趁着这尴尬的间隙，赶紧一把将迪丽斯像展示什么稀有宝物一样抱了起来（迪丽斯小声惊呼了一下），对着大伙儿大声宣布：“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未来的勇者，迪丽斯女士！刚从席卡镇来的新人，艾塞娜老师亲自带来的！”
这话果然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啊？这就是那个单枪匹马干掉魔狼群的小家伙？”
“嘶……看着真年轻啊，感觉比我家乡的妹妹也大不了多少。”
“喂，你妹妹不是才十岁吗？”
面对七嘴八舌的议论和好奇的目光，迪丽斯有些害羞地把脸往加布尔雷斯肩头埋了埋。加布尔雷斯清了清嗓子，试图挽回一点刚才失去的尊严：“按照惯例，勇者都会在圣骑士团挂名学习！所以迪丽斯现在就是我们大家的晚辈了！来，迪丽斯，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
迪丽斯从加布尔雷斯肩膀上抬起头，小脸微红，但还是努力用清晰的声音说：“大家好，我叫迪丽斯，来自席卡镇旁边的橡木村，以后请多多指教。”
这乖巧的介绍让众人的态度更加柔和了。加布尔雷斯率先拍着胸脯：“我再正式介绍一次，加布尔雷斯，一阶圣骑士，擅长……嗯，什么都略懂一点！以后在圣城遇到麻烦，随时报我的名字！”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些。
接着，那位身材魁梧如熊的普拉提站起身，憨厚地笑着摸了摸自己刺猬般的短发：“我叫普拉提，一阶圣骑士。擅长用战锤和斧头，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力气大！有事尽管招呼！”
然后，那位目光一直没离开迪丽斯、穿着合身皮甲的女骑士丝丽娜笑了起来，她甩了甩利落的黑色马尾：“丝丽娜，一阶圣骑士。我的鞭子用得还不错哦~而且我最喜欢像你这样可爱又勇敢的小姑娘了。”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让迪丽斯觉得有点奇怪的热情。
角落里，那个一直没什么表情、气质阴沉的少年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地吐出几个字：“科瑞，二阶，火魔法。别烦我。”
最后，一个爽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瞬间让室内轻松的气氛为之一肃：“看来各位的‘心理博弈’课程进行得很愉快？”
只见维克团长不知何时已然矗立在门口，高大健硕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阳光从他身后照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并没有穿着全套铠甲，仅着一件深色的训练衬衣，但裸露出的臂膀肌肉虬结，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尤其在散落着纸牌的桌面上停留了一瞬，脸上虽然还带着一丝看似和煦的笑意，但微眯起的眼睛里透出的锐利光芒，让刚刚还在嘻嘻哈哈的众人瞬间噤若寒蝉。
“团…团长！您…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加布尔雷斯感觉后背冷汗都快出来了，赶紧放下迪丽斯，结结巴巴地开口。
维克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屋内，每一步都让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他脸上那点残余的笑意彻底消失，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压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我不回来，你们是不是打算把圣骑士的守则连同牌一起洗了？嗯？现在外面是什么局势？魔族的活动越来越猖獗！多少弟兄被派往最危险的前哨，你们心里清楚！”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刮过每一个低头不敢直视他的圣骑士：“为什么只有你们还被留在圣城？难道不该好好反省一下吗？还有闲心在这里……‘心理博弈’？”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加布尔雷斯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站得笔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
“现在！立刻！马上！”维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般在房间里响起，“给我滚去演武场！每人挥铅剑三百次！立刻！”
这声命令如同赦令，加布尔雷斯几人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会议室，脚步声慌乱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迪丽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也想跟着溜走，却被维克叫住了。
“你，留下。”
迪丽斯僵在原地，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位气场强大的团长。但面对她时，维克脸上的严厉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歉意的缓和神情。他走到迪丽斯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庞大的身躯显得柔和了许多。
“抱歉，孩子，让你看到这些不成器的家伙失态的一面。”他的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温和，“最近局势紧张，精锐力量大多被派往各处应对魔族威胁，留守圣城的人手压力和情绪都比较大。但请相信，圣骑士团的荣耀与信念，绝非他们刚才表现的那样儿戏。我为他们刚才的懈怠向你道歉。”
迪丽斯连忙摇头：“没、没关系的，维克团长。大家……大家看起来都很亲切。”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
维克微微笑了笑，那笑容让他刚硬的面部线条柔和了不少：“亲切？或许吧。但圣骑士更重要的职责是守护。”他顿了顿，看着迪丽斯好奇的眼睛，问道：“你对魔族……了解多少？”
迪丽斯老实地回答：“只知道是很坏的怪物……神父爷爷说，它们会吃人。”
维克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凝重，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真正的邪恶。“魔族……那是一群彻底践踏生命与秩序的邪恶存在。”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经历过惨烈战斗后的沉重感，“他们并非没有智慧的野兽。相反，他们狡猾、残忍，以杀戮和破坏为乐，所过之处，往往寸草不生。”
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某个血腥的战场：“我曾见过一个魔族……他用一把生锈的钝刀，慢条斯理地肢解一位受伤被俘的弟兄。那位弟兄当时还活着……”维克的声音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即使时隔多年，那场景依旧灼烧着他的记忆，“……那畜生一边动手，一边享受着受害者的惨叫声，仿佛那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迪丽斯的小脸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维克深吸一口气，从那段可怕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他看着迪丽斯，语气变得无比郑重：“正因为魔族如此穷凶极恶，历代挺身而出，最终将其击败的勇者，才显得如此伟大和值得尊敬。孩子，”他厚实的手掌轻轻放在迪丽斯瘦弱的肩膀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需要明白，你肩上将要承担的责任，远比你所想象的更加沉重。它关乎无数人的生死，关乎这个世界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