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大化朝皇城的穹顶。
紫禁宫,御书房。
烛火摇曳,将一个孤单的影子投射在明黄色的帐幔上,那影子正襟危坐,是这大化朝的皇帝,陆书昀。
而在御案之下,沈湛垂首而立。
他的身着御前带刀侍卫的玄色飞鱼服,与陆书昀商议着应对北方外族可能南侵的策略。
沈湛结合了一些前世的军事思想,提出了数条建议,陆书昀听得很认真,那双好看的柳叶眉时而紧蹙,时而微展。
“……以上,便是臣对北方蛮族的‘疲狼之策’,坚壁清野,断其商路,再以小股精锐配合神通境武者袭扰其后方,使其粮草不济,不战自溃,此策耗时虽久,却最为稳妥。”
沈湛的声音沉稳而沙哑。
他结合了记忆中一些游击、骚扰的战术思想,提出了“筑堡推进,疲敌扰边”的方略,最终,方案大致敲定,沈湛已是口干舌燥,精神倦怠。
他太累了,这种疲惫源自灵魂,远非肉体所能比拟。
三年了。
来到这个大化王朝,已经整整三年。
从最初那个茫然无措、险些饿死在乱军之中的流民,到如今御前带刀、看似风光无限的天子近卫,这其中的跌宕起伏,不足为外人道。
在外人眼中,他沈湛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于他而言,不过是系在头颅上的夺命绳索,另一头,牢牢系在皇帝头上。
他本是现代都市里一个普通的灵魂,意外被失控的大货车撞飞,刺耳的刹车声是他对那个世界最后的记忆。
再睁眼,便是兵荒马乱,饿殍遍野。
他这具因现代营养充足而比寻常流民健壮得多的体魄,以及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质,立刻被呼啸而过的起义军看中,不由分说地被裹挟进去,充了人头。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某个类似华夏古代的普通架空世界,盘算着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或许能混个温饱。
直到那场决定义军命运的大战,他亲眼目睹大化王朝的一方大将挥手间招来狂风暴雨,牵引雷霆万钧,而义军首领更是化身巨人,拳撼山岳,吼落星辰。
天地为之变色,日月失其光辉。
那一刻,沈湛才悚然惊觉,这哪里是什么历史副本,分明是个武道通神、个人伟力足以改天换地的高武世界!
他那点现代小知识,在武者面前,渺小如蝼蚁。
跑!必须跑!
趁着战场混乱,沈湛毫不犹豫地脱离了义军,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荒野中奔逃。
命运的诡谲之处在于,他慌不择路,竟一头撞见了同样落难、狼狈不堪的大化朝皇帝陆书昀。
更要命的是,在阴差阳错之下,他窥破了陆书昀最大的秘密,这位登基三载,以少年英主形象示人的皇帝,竟是女儿身!
那或许是他此生最接近死亡的一刻。
彼时的陆书昀虽因中毒而武功尽失,虚弱不堪,但那双凤眸中的杀意与威严,几乎凝成实质。
沈湛至今回想,脊背仍会窜起一丝凉意。
他不知道当时是哪里来的急智,或许是求生本能,或许是穿越者骨子里对“皇权”缺乏根深蒂固的敬畏,他不仅没有跪地求饶,反而提出了交易。
他助她脱困,返回皇城,她留他性命,并给予庇护。
于是,被迫的“从龙之臣”之路开始了。
一路护送,躲过追兵,穿越险境,他靠着远超这个时代流民的应变能力和一些粗浅的炼体功夫,竟真的将这位落难天子安全送回了权力的中心。
陆书昀重登九五,她也信守了承诺。
沈湛洗白了身份,成了天子近卫,表面风光,实则与皇帝秘密捆绑得更深。
他知道得太多了。
这三年,沈湛过得并不轻松。
大化王朝早已是风雨飘摇,一座将倾的大厦。
太上皇,也就是陆书昀的父亲,在幕后不甘寂寞,小动作不断;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各怀心思,能与陆书昀真正一条心的少之又少;天灾频仍,人祸不断,北方彪悍的外族铁骑虎视眈眈,境内此起彼伏的难民起义更是燎原的星火。
陆书昀女扮男装十八年,在部分大臣支持下逼宫父皇登基,本想有一番作为,却接手了这样一个烂摊子。
御驾亲征本是立威破局之举,却遭内部暗算,险些丧命。
重归皇位后,她变得更加多疑、谨慎,也更依赖沈湛这个知晓她秘密、且在她最落魄时伸出过援手的人。
于是,沈湛成了她最特殊的臣子。
不仅是护卫,有时是参谋,需要时甚至是倾听者。
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回忆那些模糊的历史知识、军事理论,结合这个世界的实际情况,为她出谋划策,应对内忧外患。
同时,还要时刻警惕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暗箭,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身心俱疲。
这四个字,足以概括沈湛这三年的状态。
他就像一个被强行绑上战车的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三年下来,沈湛只觉得身心俱疲,比前世熬夜加班还要耗神百倍。
他无比渴望力量,渴望在这个高武世界拥有自保之力。
因此,但凡有点闲暇,他都在拼命修炼这个世界的武道。
此方世界,武者境界划分为炼血、炼体、神通、紫府、破虚、乃至传说中的武神。
沈湛穿越而来,起步已晚,资质也算不得顶尖,三年苦修,凭借着一股狠劲和陆书昀提供的资源,也才堪堪踏入第二境“炼体”的中期。
炼体之境,打熬筋骨皮膜,气力远超凡俗,等闲十数个壮汉近不得身,但面对真正触及天地规则、觉醒神通之力的“神通”武者,依旧不堪一击。
而他距离那能够初步操控天地之力的“神通”境,看似一步之遥,实则隔着天堑。
今日,便在养心殿内,与陆书昀商议了整整一下午应对北方外族的策略。
“陛下,若无事,臣便告退了。”沈湛躬身行礼,只想立刻回到自己的住处,投入到枯燥却能让内心感到一丝安稳的修炼中去。
“沈爱卿。”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湛脚步一顿,转身躬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龙书案后的陆书昀已褪去了白日朝会时的威严帝冕,只束着简单的金冠,穿着一袭玄色常服。
她面容俊美,若不知其女儿身,只会觉得是位过于清瘦秀气的少年帝王。
但那双眸子,却深邃如寒潭,积压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重与忧虑。
“陪朕去后花园走走吧。”陆书昀起身,语气不容置疑,“整日困在这四方宫墙内,对着这些奏折,闷得慌。”
沈湛心中暗暗叫苦,他此刻只想回到自己的住处,运转功法,锤炼体魄,哪有什么闲情逸致陪皇帝散步?
但他深知这位年轻帝王心思深沉、压力巨大,偶尔确实需要宣泄,而自己这个知晓她所有秘密的“树洞”,无疑是唯一的选择。
他只能恭敬应道:“臣,遵旨。”
夜色下的御花园,别有一番景致。
宫灯点缀在亭台楼阁、奇花异草之间,光影朦胧。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香,混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本应令人心旷神怡。
但沈湛亦步亦趋地跟在陆书昀身后半步的距离,神经却丝毫不敢放松。
这深宫禁苑,看似平静,谁知暗处隐藏着多少杀机?
两人沿着蜿蜒的碎石小径,默默走了一段。
陆书昀屏退了左右侍从,此刻园中仿佛只剩他们二人,唯有晚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宫漏声。
“沈卿。”陆书昀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今日兵部又上折子,说北疆军饷缺口巨大,请求加赋。
可去岁大旱,今春又有蝗灾,百姓已然困苦,再加赋税,岂不是逼民造反?但若不加赋,边军无饷,军心涣散,北狄铁骑南下,又如何抵挡?”
她像是在问沈湛,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沈湛沉默片刻,谨慎地回答:“陛下,开源节流,或可另寻他法,譬如,清查勋贵田亩,追缴积欠税赋……”
“谈何容易!”陆书昀打断他,语气中透着一丝苦涩,“那些勋贵宗亲,哪个不是盘根错节?动一个,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朕这个皇帝……做得真是憋屈。”
陆书昀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被飞檐切割开的一小片星空,侧脸在宫灯的光晕下,竟流露出几分属于女子的柔弱,在暮色中显得有几分单薄孤寂。
“有时候,朕真的觉得很累,十八年……朕扮了十八年的男子,不能穿裙裳,不能施脂粉,不能像寻常女儿家那样哭笑由心。
坐上这龙椅,更是连一刻都不能松懈。
有时候朕都在想,当初若没有……”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沈湛能猜到几分。若不是被逼到绝境,若不是她那父皇太过昏庸无道,一个女子,何苦被逼着走上这条孤家寡人的绝路?
“陛下……”沈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词汇如此苍白。
他能说什么?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连他自己都不信。
最终,他只是低声道:“陛下保重龙体。”
陆书昀转过头,看向他,目光复杂:“沈湛,你知道吗?有时候朕觉得,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你看朕的眼神里,有敬畏,有无奈,甚至有疏离,但唯独没有他们那种……要么是贪婪,要么是恐惧。
你好像,始终隔着一层在看这一切。”
沈湛心中巨震,暗叹这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
他当然隔着一层,他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垂下眼睑:“臣……只是尽忠职守。”
“尽忠职守……呵,朕曾以为凭借些手段,总能挽此危局,却不料是步步维艰。
内有太上皇不甘权柄失落,暗中掣肘;外有强敌环伺,乱民蜂起。满朝文武,真心为这天下、为朕考虑的,又有几人?”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湛,“沈湛,有时候朕真觉得,这偌大皇宫,竟无一人可信,唯有你……”
沈湛心头一跳,连忙低头:“臣惶恐,陛下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
“万死?”陆书昀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朕可不要你死,你若死了,朕在这深宫之中,怕是连个能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沈湛心中复杂。
平心而论,陆书昀对他算是不薄,给予信任,提供资源。
但他始终无法完全融入这个世界,无法真正将自己视为这个即将倾覆王朝的忠臣。
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拥有足够的力量,在这乱世中活下去,若有可能,或许还能找到返回地球的方法。
至于这王朝兴衰,女帝辛酸,他同情,却也时常感到一种抽离般的无力。
这份重任,对他而言,更像是沉重的枷锁。
他只能含糊应道:“陛下洪福齐天,必能遇难成祥,重振朝纲。”
陆书昀似乎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安慰之语,只是继续将他当作倾诉的对象,诉说着朝中的烦恼,宗室的压力,边疆的危急。
沈湛默默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心思却已飘远,想着今日修炼时遇到的一个难关,琢磨着回去后该如何冲击。
就在沈湛神游天外之际,异变陡生!
数道凌厉至极的杀气,毫无征兆地从花园的假山、树丛阴影中爆发而出!如同暗夜中扑食的猎豹,快得只留下数道模糊的黑影,直取陆书昀!
“有刺客!护驾!”沈湛虽在走神,但三年来的生死历练,让他的身体反应快过了思考。
他几乎是本能地怒吼一声,猛地踏前一步,用自己魁梧的身躯,死死挡在了陆书昀身前!
没有呼喊,没有警告,只有冰冷的兵刃破空之声,直取陆书昀要害!
快!快得不可思议!
沈湛甚至来不及拔刀,只能鼓荡起全身的气血,炼体境巅峰的肉身力量被他催发到极致,肌肉虬结,皮肤泛起一层淡淡的古铜色光泽,双拳如炮,悍然向前轰出!
他试图以攻代守,为陆书昀争取哪怕一瞬的反应时间。
“轰!”
拳风与一道袭来的黑色掌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巨响。
沈湛只觉得一股阴寒霸道的力量如同摧枯拉朽般涌入自己体内,经脉剧震,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另外两道攻击,一道是淬毒的短匕,一道是诡异的丝线,已然绕过他,袭向陆书昀!
陆书昀虽实力未复,但毕竟是曾踏入神通境的武者,临危反应犹在。
她娇叱一声,周身泛起淡淡的金色光晕,玉手拍出,引动周遭气流,形成一道小小的旋风,试图搅偏那匕首和丝线的轨迹。
然而,刺客的实力远超想象!
尤其是最初与沈湛对掌的那道黑影,气息深沉如海,绝对是神通境的高手!
甚至可能不止神通初期!
那黑影见一击未能秒杀沈湛,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冷哼一声,身形如烟,再次扑上,五指成爪,指尖缭绕着黑色的电光,直抓沈湛天灵盖!
这一爪若是抓实,别说炼体境,便是寻常神通境,也要脑袋开花!
避无可避!
沈湛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挡住这一击。
电光火石之间,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绝不能让他过去伤害陆书昀!
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一种更简单的逻辑:陆书昀若死,他也必定被灭口,而且,这三年来的所有挣扎、所有忍耐,都将毫无意义!
“吼!”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不退反进,竟用自己的胸膛,主动迎向了那致命的爪影!
同时,双臂张开,如同铁钳,死死抱向那黑影的腰腹!
他要以命换命,至少,要缠住这最强的刺客!
“噗嗤!”
利爪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沈湛的胸膛,护体罡气在那黑色电光面前如同纸糊。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剧痛瞬间淹没了他的神经。
但他抱住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箍住了那黑影!
“找死!”黑影怒喝,狂暴的力量在他体内爆发,想要震开沈湛。
沈湛感觉自己的内脏仿佛都被震碎了,鲜血如同泉涌,从口鼻、从胸前的破洞中汩汩流出,视线开始模糊,听觉也在远去。
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
视线迅速变得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只能隐约听到陆书昀又惊又怒的厉叱,以及更加激烈的气劲交击之声。
他感到生命力正从这具破碎的身体里飞速流逝。
“要死了吗……” 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感。
这三年,太累了。
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周旋于皇权阴谋、武道强敌之间,如履薄冰。
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最后看到的,是陆书昀惊怒交加、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绝美脸庞,她的嘴唇似乎在动,喊着什么,但他已经听不清了。
“终于……解脱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烛火,在他黑暗降临的意识中一闪而过。
不用再提心吊胆,不用再殚精竭虑,不用再面对这个该死的、陌生的世界……可以回家了……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个恍惚,又仿佛经历了漫长的轮回。
一丝微弱的光线刺入眼帘,伴随着一股熟悉的、消毒水特有的气味钻入鼻腔。
沈湛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明亮的日光灯管,以及旁边悬挂着的、正一滴一滴缓慢输液的吊瓶。
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视野逐渐清晰。
这是一间病房,标准的现代医院病房布置。
他躺在一张病床上,手上插着输液针,身上盖着消毒过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白色被子。
“我……这是……” 巨大的茫然过后,是狂喜如同火山般喷发!
“医院?消毒水味道?我……我回到地球了?!我没死?那异世界的一切……难道只是一场漫长而逼真的梦?”
他激动地想要抬起手,却感到浑身虚弱无力,胸口似乎还残留着隐约的幻痛。
但确确实实,他回来了!
离开了那个杀机四伏的高武世界,离开了那个让他身心俱疲的女皇帝陆书昀!
回到了他熟悉的、安全的、现代化的地球!
劫后余生的庆幸,几乎让他喜极而泣。
他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觉得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气息。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以为一切都已结束,噩梦已然醒来之时——
一个清冷、熟悉、曾无数次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自隔壁病床幽幽传来,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
“沈爱卿,就这么希望摆脱朕吗?”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湛的耳边,将他刚刚升起的狂喜和庆幸,瞬间击得粉碎!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如同生了锈的机械般,扭动脖颈,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只见隔壁病床上,半倚着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女子。
她墨发如瀑,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凤眸,却依旧深邃锐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目光复杂,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冷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不是那位大化朝的女皇帝陆书昀,又是谁?!
她竟然……也来到了这里?!来到了地球?!就在他的隔壁病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