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的视线,撞上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凤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病床雪白的床单,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气味,手背上输液针的冰凉触感,这一切刚刚建立的、令人狂喜的现实感,在陆书昀声音响起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哗啦啦碎了一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停止跳动。沈湛的瞳孔急剧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让他一阵眩晕,紧接着又是彻骨的冰凉。
陆书昀!
她怎么会在这里?!就在隔壁病床?!这不是梦?!神武大陆的三年,那刻骨铭心的疲惫、那穿胸而过的剧痛……都不是梦?!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让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弹坐起来。
然而,他这个剧烈的动作不仅未能成功,反而牵动了身上连接的各类监测仪器导线。
“嘀嘀嘀——嘀嘀嘀——”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在安静的病房内响起,屏幕上代表心率、血压的曲线剧烈波动。
这突如其来的噪音让沈湛更加慌乱,也让隔壁床的陆书昀骤然警觉。
她那双好看的柳叶眉猛地蹙起,目光如电,瞬间从沈湛身上扫过,随即锐利地投向那些发出怪响的机器和连接在沈湛身上的线缆。
在她看来,这些闪着光、发出声音的古怪事物,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或许是某种闻所未闻的机关陷阱!
“此乃何物?”陆书昀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虽虚弱,但长期身处高位养成的气场依旧迫人。
她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防御性的手势,体内那微薄得几乎感知不到的真气隐隐流转,眼神充满了审视和警惕。
沈湛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该怎么解释?
怎么跟一位来自高武世界的皇帝陛下科普心电图、血压仪?解释这里是医院?解释他们可能……穿越了?
巨大的信息量和他自身虚弱的状态,让他一时语塞。
就在这诡异的僵持中,病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一名穿着白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急匆匆跑了进来。她显然是被监护仪的警报吸引过来的。
“哎呀!27床,你醒了?!别乱动!”护士看到睁着眼睛、正试图挣扎的沈湛,先是惊喜地喊了一声,随即注意到他身上凌乱的导线和依旧鸣响的警报,连忙上前想要安抚和检查。
然而,她的出现,以及她快速靠近的动作,在神经高度紧张的陆书昀眼中,无异于刺客的突袭!
“放肆!尔乃何人?!”
陆书昀凤目圆睁,厉喝出声!尽管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但那属于帝王的雷霆之威却丝毫不减。
就在护士的手即将触碰到沈湛手臂的瞬间,陆书昀动了!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完全不像一个昏迷初醒、虚弱不堪的病人。
只见她身影一闪,竟已从病床上一跃而下,右手如铁钳般精准地探出,一把掐住了年轻护士的脖颈!
“说!其他刺客何在?!”陆书昀的手指冰冷而有力,虽然气力不足,但那股决绝的杀意和精准的手法,让护士瞬间窒息,脸色涨红,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双手徒劳地拍打着陆书昀的手臂,却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陛……陛下!不可!快松手!”
沈湛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剧烈的咳嗽牵扯着胸腔,带来一阵闷痛。
他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下来,也顾不得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管线被扯得生疼,踉跄着扑过去,死死抓住陆书昀的手臂,“陛下!她不是刺客!她是……是医女!是救我们的人!快放手!要出人命了!”
沈湛的呼喊和拼命的拉扯,让陆书昀的动作微微一滞。
她侧过头,冰冷的目光落在沈湛因焦急而扭曲的脸上,看到他眼中那份不容作伪的惊惧和恳求。
再看向被自己掐得几乎翻白眼的护士,那女子眼中只有纯粹的恐惧和茫然,确实不似作伪的刺客。
她犹豫了一下,手指的力道稍稍松懈,但并未完全放开,依旧警惕地审视着护士和门口的方向,冷声道:“医女?此地诡异非常,这些机关何解?”
她用目光示意那些还在鸣叫的仪器。
新鲜空气涌入肺部,护士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直流,看着陆书昀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恐怖的疯子。
沈湛趁机连忙解释,语速飞快,生怕晚上一秒这姑奶奶又动手:“陛下!冷静!听我说!这里……这里不是神武大陆了!我们可能……可能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些不是机关,是……是这个世界治病救人的工具!就像我们的银针、药杵!她是护士,相当于宫里的医女,是来帮我们的!您快松手,她快不行了!”
“另一个世界?”陆书昀眉头紧锁,重复着这个词,眼中的警惕和疑惑更深,但掐着护士脖子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了。
护士一获得自由,立刻连滚爬爬地退到门口,惊恐地看着两人,尤其是陆书昀,如同见鬼一般,颤抖着手指着他们,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疯了!我要叫医生!叫保安!”
说完,她尖叫着冲出了病房。
接下来,自然是一阵鸡飞狗跳。
闻讯赶来的医生、保安,以及被惊动的医院领导,将小小的病房挤得水泄不通。
沈湛不得不强撑着精神,用尽毕生演技,磕磕绊绊地解释,说陆书昀因为遭遇重大变故,精神受了刺激,有被害妄想症,刚刚苏醒,神志不清,将护士错认成了坏人,这才动手,并连连道歉。
医生们将信将疑,但检查发现陆书昀虽然举动怪异,但身体指标确实虚弱,而且沈湛态度诚恳,加上护士除了受到惊吓脖颈有些淤青外并无大碍,在沈湛签下了一堆保证书并预缴了更多费用后,这场风波才勉强平息。
经过一系列繁琐却必要的检查,沈湛终于从医生口中确认了一些信息。
他,沈湛,于三个月前遭遇严重车祸,被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撞飞,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但颅脑受损,一直处于植物人状态,昏迷不醒,直到今天才奇迹般地苏醒。
而与他同病房的陆书昀,则是在他住院后约半个月,因割腕自杀被送入同一家医院抢救。
虽然救了回来,但也陷入了深度昏迷,直到今日与他几乎同时苏醒。
医生感慨着两人能同时苏醒真是医学奇迹,同时也委婉地提醒沈湛,要关注陆书昀的心理健康,建议后续进行心理干预。
送走医生和护士,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监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沈湛瘫坐在病床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三个月的沉重,以及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呼出去。
虽然陆书昀的存在像一根刺扎在心头,但确认自己真的回到了地球,回到了熟悉的现代文明,巨大的喜悦和庆幸再次涌了上来,暂时压过了那份不安。
“所以……我真的回来了。”沈湛躺在重新整理好的病床上,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心中五味杂陈。
狂喜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神武大陆的那三年……不过是一场噩梦?因为隔壁床也姓陆,长相又恰好和‘梦里’的陛下相似,所以我的潜意识将她编织进了梦境,甚至延续到了‘醒后’?”
这个解释似乎合情合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弥漫开来。
无论如何,他回来了!
离开了那个朝不保夕的高武世界,摆脱了那沉重的枷锁。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可以重新过他平凡却安全的现代生活了!
“噩梦?”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沈湛的遐想。
陆书昀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上,依旧半倚着,脸色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深邃。
她静静地看着沈湛,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沈爱卿,你告诉朕,这三年来的风雨同舟,那御书房的‘疲狼之策’,那御花园的舍命护驾……在你看来,只是一场梦?”
沈湛的心,猛地一沉。
“你……”
“朕方才……查探过了。” 她淡然开口:“这具身体,羸弱不堪,经脉堵塞,丹田更是空空如也,真气……荡然无存。”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满是疲惫与了然。
“但朕的灵魂,朕的记忆,清清楚楚,朕记得你,沈湛,朕记得你三年前撞破朕的秘密,记得你一路护送朕回京,记得你这三年来,为朕出的每一条策,挡的每一次暗箭。”
“尤其是最后……你替朕挡下的致命一击……”
沈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转过头,对上陆书昀的目光。
那目光太过清醒,太过真实,将他刚刚构建起来的“梦境说”击得粉碎。
是啊,如果是梦,陆书昀怎么会在这里?如果只是植物人期间的幻觉,两个人的幻觉怎么可能如此严丝合缝地对接?
而且,他清晰地记得那穿胸的剧痛,记得生命力流逝的冰冷感觉,记得陆书昀最后那张惊怒的面容……这一切,真实得刻骨铭心。
他颓然地低下头,揉了揉眉心,苦笑道:“陛下……或许,那不是梦,但这里,确确实实,不再是神武大陆了。”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尽可能简洁易懂的语言,向这位来自高武世界的女皇帝解释:“这里,是我原本的世界。
您可以理解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这里没有武者,没有皇帝王朝,至少我们所在的这个国度没有。
这里是……嗯,一种更平等的社会结构。
人们发展科技,就是您刚才看到的那些机器,用来治病、出行、通讯。
刚才那位姑娘,确实是医护工作者,相当于医官,不是刺客。”
陆书昀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微微闪烁的目光显示她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她下意识地尝试运转体内真气,却发现原本如江河奔涌的力量,此刻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连最简单的内视都难以维持。
这种力量的极度匮乏,让她对这个陌生环境的本能警惕达到了顶点,也让她不得不开始相信沈湛这匪夷所思的说法。
“另一个世界……原来如此。”她低声自语,目光再次落在沈湛身上,多了几分恍然和复杂,“难怪……朕一直觉得你与众不同,思维观念、行事风格,皆与神武大陆之人迥异,沈爱卿,你竟是来自此等……奇异之地。”
沈湛无奈地摊摊手:“陛下,既来之,则安之。
看来我们不知为何,一起从鬼门关绕了一圈,没回神武大陆,反倒来了我这里。
不过,既然来了,过去的种种,就让它过去吧。”
他顿了顿,看着陆书昀,很认真地说:“在这里,没有什么皇帝,也没有什么臣子。
您看,您在这个世界也有身份,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当个普通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好吗?神武大陆的一切,大化朝的兴衰,都与我们无关了。”
这是沈湛的真心话。
他太渴望摆脱异世界的一切了。
在他看来,这是上天赐予的解脱机会。
然而,陆书昀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听到“当个普通人”、“与大化朝无关”,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双凤眸中重新凝聚起沈湛熟悉的、属于帝王的执拗与坚定。
“无关?”陆书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沈湛,你说得轻巧!大化朝内忧外患,北狄铁骑陈兵边境,亿万黎民身处水火!朕是皇帝!一国之君,岂能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在此地苟且偷生,做什么普通人?!”
她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沈湛:“朕必须回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回去的方法!”
沈湛只觉得一阵头疼,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您清醒一点!我们怎么回去?我们俩在神武大陆,恐怕已经是死人了!我挨了那神通境武者致命一爪,绝无生还可能!您当时面对其他刺客,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回去?回哪里去?回阴曹地府吗?”
他指着周围的环境:“在这里,我们至少还活着!虽然这个世界没有移山倒海的武者,但这里有秩序,有法律,有相对安稳的生活!为什么非要回到那个朝不保夕、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地方去?”
“那是朕的责任!”陆书昀斩钉截铁,眼中是毫不动摇的决绝,“朕既然坐上了那个位置,就必须承担到底!纵然身死,亦不能弃之不顾!
沈卿,你是朕唯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知晓两个世界、知晓朕秘密的人,你必须帮朕!”
沈湛彻底无奈了,他摆摆手,语气也带上了疏离和坚决:“陛下,恕难从命,我对那个世界毫无留恋,您想回去,是您的事。
但我,只想留在这里,过平静的生活。
从今天起,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您在这个世界可以开始新的人生,我们就此别过,各自安好,行吗?”
说罢,他转过头,不再看陆书昀,表明了自己决意分道扬镳的态度。
病房内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监测仪的滴滴声显得格外清晰。
沈湛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自己身上,冰冷,锐利,还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怒意。
陆书昀没想到,这个三年来在她面前还算“恭顺”的臣子,一朝脱离了她的掌控,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她气得死死咬住嘴唇。
她知道,她现在没有真气,没有权势,没有侍卫……她什么都没有。
而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在这个诡异世界里,唯一认识、唯一能依靠的人。
她不能……就这么放他走了。
她也知道,强行命令在此界已然无效。
眼前这个男人,骨子里对皇权缺乏根深蒂固的敬畏,如今回到了他的“主场”,那份疏离感只怕会更重。
眼中的雷霆怒火,渐渐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沈湛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良久,就在沈湛以为这位女帝陛下要雷霆震怒,甚至可能不顾虚弱再次动手时,却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委屈,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怨。
紧接着,陆书昀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刚才的冰冷和威严,而是变得低回婉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仿佛坚冰融化后露出的潺潺溪流,敲打在沈湛的心上。
“沈卿……你就真的……如此狠心,要抛下朕一人吗?”
沈湛身体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这还是那个杀伐果断、威严深重的女帝陆书昀吗?
他忍不住,缓缓转过头去。
只见陆书昀微微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上似乎沾染了细微的湿意,苍白的脸颊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脆弱。
她轻轻咬着下唇,那双原本锐利逼人的凤眸,此刻竟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眼尾微微泛红,流露出一种我见犹怜的凄楚。
“沈爱卿……进忠。”她轻轻唤了一声,不再是沈湛的姓名,而是她为其取的字,“你莫非忘了,落难荒野,是你为我寻来食物清水;被追兵围堵,是你背着我杀出重围;深宫寂寥,是你陪我彻夜商议国策,听我倾诉烦忧……那些相互扶持、生死与共的岁月,在你心中,难道就真的一文不值,说舍弃便能舍弃吗?”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乱军之中,你我初遇……朕那时武功尽失,形同废人,是你……挡在朕身前,用那点粗浅功夫,击退了流民,分朕干粮,带朕跋山涉水……”
“你可还记得,途径那座荒庙,夜半遇袭,你后背为朕挡了一箭,伤口深可见骨,高烧不退,却还死死握着刀,守在山门口……”
“你可还记得,重返紫禁城前夜,你我对月立誓,你说……‘陛下非孤家寡人,至少,还有沈湛’……”
她抬起眼,水光潋滟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沈湛,那里面没有了帝王的威严,只剩下一个女子全然的依赖与无助:
“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你说过要辅佐朕,要帮朕重整河山的……如今,只因换了个天地,你便要……弃朕于不顾了吗?”
她眸中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配合那绝美而苍白的容颜,显得无比脆弱与无助,与平日里那个杀伐果断、威严深重的女帝判若两人。
“在此陌生世界,举目无亲,规则不明,言语亦有隔阂,你若弃我而去,我……我又当如何自处?”
看着眼前这副哀婉凄楚、我见犹怜的小女儿姿态,再对比记忆中那位高踞御座、清冷孤傲的帝王形象,沈湛彻底愣住了。
这……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陆书昀吗?
看着平日里高冷威严、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帝陛下,此刻竟露出这般哀怨凄婉、如同被遗弃的小女儿姿态,听着她细数三年来的生死与共、点滴承诺……
沈湛彻底愣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
他张着嘴,看着灯光下那张凄楚绝美的容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