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愣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
他张着嘴,看着灯光下那张凄楚绝美、泪光点点的容颜,听着那如泣如诉、细数过往的软语,所有决绝分离、各自安好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三年的时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诚如她所言,他们之间的纠葛,早已不是“君臣”二字所能概括。
他记得。
他怎么会不记得?
他记得初遇时,她虽中毒落难,衣衫褴褛,却依旧强撑着帝王的威严,用那双冰冷的眸子审视着自己,仿佛他才是那个落难的人。
他记得荒野跋涉,他背着高烧的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她伏在他背上,呼吸微弱,却还在用沙哑的声音分析着追兵的路线。
他记得那次荒庙遇袭,箭矢破空而来,他几乎是本能地转身,用后背护住了她。
那支羽箭穿透了他的肩胛,剧痛钻心,他却死死咬牙,挥刀斩杀了追兵,才敢倒下。
他记得无数个深夜,在紫禁宫那压抑的御书房,她褪去龙袍,换上常服,对着堪舆图,疲惫地揉着眉心,而他,是唯一能站在她身边,陪她商议国策、听她倾诉那份孤家寡人重担的人。
他们是君臣,更是这世上唯一知晓彼此最大秘密的盟友。
在神武大陆,这份关系是沉重的枷索。他时时刻刻都想逃离,因为他知道,伴君如伴虎,何况是这样一位心思深沉、权柄滔天的女帝?他的“特殊”,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可如今……
在这陌生的地球,在这洁白的病房里。
当她褪去了所有的威严与权势,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与坚强,第一次……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般属于“女子”的柔弱、无助与依赖时……
沈湛心中那道坚硬的壁垒,那份决绝的疏离,终究还是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些生死与共的时刻,那些深夜里的倾谈,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两人的命运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
如今看她这般孤苦无依、全然依赖的模样,沈湛发现,自己终究是……狠不下这个心。
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无奈的叹息,从沈湛胸腔中溢出,打破了病房内凝滞的空气。
他伸出手,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声音干涩而沙哑:“陛下……您先起来,不,我是说……你先坐好。”
他看着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我……我服了你了。”沈湛彻底投降了,他苦笑道,“我帮你,行了吧?我帮你,但是,你得听我的。”
陆书昀那低垂的眼睑微微一颤,睫毛上的水光似乎也凝固了。
沈湛继续道:“首先,我必须说清楚,这里是地球,不是神武大陆,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去……关于回去的方法,我们得从长计议。
我对此毫无头绪,甚至觉得希望渺茫。
所以,在找到可行的方法之前,我们得先在这里活下去,安稳地活下去。
您不能逼我,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他心想,先答应下来稳住她再说。
找回去的方法?谈何容易!这简直比在神武大陆修炼到武神境还要虚无缥缈。
大概率是找不到的,到时候时间久了,或许这位女帝陛下也能慢慢接受现实,安心在地球当个富家婆也说不定。
至于自己,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摆烂”,照顾好她的基本生活需求就行,反正她一个古人,在地球人生地不熟,什么都不懂,还不是得依赖自己?
到时候,主动权说不定就慢慢回到自己手上了。
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或许夸张,但至少能让自己过得轻松点。
“所以我答应你,我会照顾你,帮你适应这里,至于回去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但你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动不动就掐人脖子,更不能再用那种……那种眼神看我了。”
沈湛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移开视线,他实在受不了那副“我见犹怜”的表情。
“你……答应了?”
陆书昀抬起头,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鼻音,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
“……答应了。”沈湛咬牙道,心中却在哀嚎,自己这该死的心软。
然而,就在沈湛话音落下的下一秒。
他清晰地看到,陆书昀眼底那层薄薄的水汽瞬间消散,那抹凄楚无助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迅速隐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快的、几乎让人无法捕捉的得逞般的锐光,随即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清冷、疏离,带着惯有威严的姿态。
她轻轻“嗯”了一声,微微颔首,动作优雅而自然,仿佛刚才那个哀婉泣诉的女子只是沈湛的幻觉。
苍白的脸颊上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红晕,但眼神已然冷静如冰潭。
“沈卿能明大义,不忘旧诺,朕心甚慰。”她的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你……”沈湛眼角微微抽搐:“你刚才是……装的?”
陆书昀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只是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沈爱卿既已应允,那便即刻开始吧。”
“开始什么?”沈湛有点懵。
“开始……教朕。”陆书昀的目光扫过病房内的一切,从鸣叫的仪器,到雪白的墙壁,再到沈湛身上那件滑稽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教朕,这里的一切。”
沈湛望着她那副理所当然、颐指气使的皇帝派头,再回想刚才那副梨花带雨、声声泣血的模样,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怜惜和柔软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哭笑不得和隐隐的警惕。
他几乎可以肯定,刚才那番小女儿姿态,至少有七分是这位女帝陛下精心演绎的结果!
为的就是利用他的恻隐之心,将他重新绑上她的战车。
不愧是能在男人堆里伪装十八年、最终登临帝位的人!
这份对人心精准的拿捏和收放自如的演技,简直登峰造极!
沈湛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哭笑不得的荒谬感,以及……一丝隐秘的放松。
他就说嘛,这才是他认识的陆书昀。
如果她真的变成了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女人,那他反而要头疼了。
“行啊,陛下。”沈湛扯了扯嘴角。
心中暗自冷笑:“跟我玩心眼?呵呵,在神武大陆,你是皇帝,我玩不过你。可这里是地球!是我的主场!”
“你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古人,还想拿捏我?行,你继续当你的皇帝,我继续当你的‘忠臣’。”
“回去?回个屁!这辈子都别想回去了!”
“从今天起,我就把你当个活祖宗供着,好吃好喝伺候着,你呢,就安心当你的‘笼中雀’,至于回去的‘办法’,我天天‘研究’,天天‘努力’,研究个一百年也研究不出来。”
“你不是高高在上吗?你不是杀伐果断吗?到了这,没了我,你寸步难行!我看你这皇帝还能当多久!”
沈湛忽然觉得,这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甚至,还有点莫名的带感?
让一个女皇帝在现代社会当“废人”,衣食住行全靠自己,可比在神武大陆当那个提心吊胆的近卫要爽多了!
他打定了主意,表面上恭恭敬敬,实则阳奉阴违,彻底摆烂,就这么应付着陆书昀,自己则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现代生活。
而另一边,病床上的陆书昀,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湛。
看着他脸上那副阴晴不定、似笑非笑的表情,陆书昀心中亦是冷哼一声。
她岂会不知沈湛心中所想?
这个男人,三年来,她自问已经看透了七八分。
他聪明、务实、理智,对皇权没有敬畏,只有利用和疏离。
刚才那番决绝之语,确实是他的真心话。
若非如此,她又何须……放下帝王九五之尊,行此“妇人”之态?
对她而言,刚才那番声泪俱下的“表演”,实乃奇耻大辱。
她陆书昀,女扮男装十八年,登基三载,历经宫变血火,何曾对人如此低声下气,摇尾乞怜?
但,帝王者,能屈能伸。
她很清楚,在这诡异的“地球”,她已不再是那个言出法随的女帝。她武功尽失,手无缚鸡之力,身边更是空无一人。
沈湛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浮木”。
她必须抓住他。
用三年来的恩情、用共同的秘密、用他那点可笑的心软……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必须将他牢牢绑在自己身边。
哼,沈湛啊沈湛,你终究是心软了。
跟了朕三年,你的性子,朕岂会不知?
暂且依你便是,待朕熟悉此界,恢复些许实力,再图归计。
至于你心中那点念头……朕岂会让你如愿?
陆书昀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不可见的弧度。
她承认,她现在需要他。
但她是谁?她是陆书昀!神武大陆的帝王!她拥有过目不忘之能,拥有远超常人的学习能力和帝王心术!
这个世界,她迟早会弄明白。
“今日之辱,朕记下了。”
“你且得意一时,待朕……不,待我们寻得归途,重返大化……”
“等回了大化朝,定要好好让你长长记性,知晓何为君威难测!竟敢生出抛弃朕的念头,简直大逆不道!朕必须让你明白,何为君臣,何为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