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病房内的生态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应该是重病初愈、备受呵护的沈湛，彻底沦为了背景板，甚至是那个多余的那个。
“来，小陆，张嘴，阿姨刚削好的苹果，特意切成了小兔子形状，尝尝甜不甜？”
林玉凤手里捧着保鲜盒，用牙签插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苹果，笑得一脸慈爱，眼神里那股子热乎劲儿，简直要把陆书昀给融化了。
陆书昀靠在床头，神情依旧带着几分矜持的清冷，但身体已经很诚实地微微前倾，头靠近林玉凤的手，优雅地咬了一小口。
“多谢……伯母，甚甜。”她细嚼慢咽，仪态万方。
“哎哟，你看这孩子，吃东西都这么斯文，真好看！”林玉凤心花怒放，转头就变了脸，冲着隔壁床正眼巴巴看着的沈湛瞪了一眼，“看什么看？想吃自己削去！多大个人了，还要老娘伺候你不成？”
沈湛嘴角抽搐，指了指自己还要挂点滴的手：“妈，我是病人，还是您亲儿子。”
“亲儿子怎么了？亲儿子就能跟女朋友抢吃的？”林玉凤白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笑眯眯地给陆书昀递水，“小陆啊，这几天感觉怎么样？头还晕不晕？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阿姨说。”
沈湛绝望地躺回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
这日子没法过了。
自从陆书昀那个“朕是他女朋友”的弥天大谎撒出去之后，他在这个家的地位就直线下降，已经跌破地心。
而在另一边，陆书昀的心路历程其实也颇为曲折。
起初，面对林玉凤这种毫无边界感的亲昵，摸手、理头发、甚至试图喂饭，这位女帝陛下内心是极度抗拒的。
在大化皇朝，这是大不敬，是要掉脑袋的僭越！
每当林玉凤的手触碰到她，她都要调动全身的自制力，才能压下那种本能的反击冲动。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看到沈湛那副吃瘪、无奈却又只能乖乖受着的模样，陆书昀忽然悟了。
她开始尝试着转换视角。
若是将这位名为“林玉凤”的妇人，看作是那种虽然有些聒噪、胆大，但忠心耿耿、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贴身嬷嬷”呢？
嬷嬷关心主子，伺候主子进食，虽有失仪，却也是一片赤诚。
至于那位忙前忙后、跑腿办手续、买饭送水的“沈建军”……
陆书昀眯着眼，看着沈建军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气喘吁吁地进来，又殷勤地帮她调整床铺高度。
嗯，此人行事干练，虽无官威，却胜在务实。
不妨将其视作“内务府大总管”。
如此一想，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朕乃天子，受“嬷嬷”与“大总管”的精心服侍，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至于沈湛……
陆书昀瞥了一眼那个蒙着被子小受气包一样的男人。
既然朕已屈尊降贵承认他是“男友”，那他便算是“皇夫”候选，受些冷落也是对他的磨砺。
完成了这番心理建设，陆书昀彻底安之若素。
她不再僵硬，开始坦然享受着沈家父母的“进贡”。
甚至偶尔，她还会用那种带着几分上位者嘉许的语气，对沈建军和林玉凤说上一句“有劳伯父/伯母”，直把这老两口感动得找不着北，直夸这姑娘懂事、有涵养，沈湛有她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沈湛在旁边冷眼旁观，看着这一幕幕荒诞，心里只有两个字：呵呵。
你们就宠她吧！
……
几日后，医生终于开了金口，宣布两人各项指标恢复良好，可以出院。
出院这天，天气格外晴朗。
沈建军开来了他那辆有些年头的黑色轿车。
沈湛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个跟班似的走在后面。
而陆书昀则两手空空，在林玉凤的搀扶下，如同太后起驾一般，优雅地走出了住院部大楼。
第一次走出那个封闭的白色空间，真正置身于现代都市的喧嚣中，陆书昀的脚步微微一顿。
阳光刺眼，车流如织，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令人眩晕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尾气和尘埃的味道，并不好闻，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这就是……沈湛的世界。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与忐忑，坐进了那辆对于她来说极其狭窄逼仄的“铁盒子”里。
车子启动，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陆书昀端坐在后排，腰背挺直，尽管对此种交通工具的速度和平稳性感到惊叹，但她面上依旧保持着波澜不惊。
林玉凤坐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着沈湛小时候的糗事，试图拉近婆媳关系。
沈湛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看到陆书昀偶尔点头附和，眼神却始终警惕地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车辆，不由得有些好笑。
看来这位陛下，虽然表面镇定，心里还是慌得一批啊。
车子一路行驶，最终停在了一片老旧的小区楼下。
这是沈湛出事租住的地方，位于城市的边缘，租金便宜，环境一般。
沈湛下车，看着熟悉的单元楼，心中五味杂陈。
三个月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成了植物人，这里肯定早就人去楼空，房东估计早把他的东西扔进垃圾堆，甚至把房子租给别人了。
他甚至做好了带着陆书昀流落街头、或者厚着脸皮回父母家挤一挤的准备。
“爸，这……”沈湛看着手里那串熟悉的钥匙，有些迟疑，“房东没赶人？”
正在后备箱拿行李的沈建军动作一顿，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赶什么人？我和你妈……咳，我是说，我知道你这房子离你之前公司近，想着万一你醒了还得上班，退了怪可惜的。
就跟你妈商量了一下，帮你把这几个月的房租续上了。”
沈湛愣住了。
他看着父亲那有些斑白的鬓角和微微佝偻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三个月，对于一对普通的工薪阶层父母来说，面对儿子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绝望，还要承担高昂的医疗费。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竟然还细心地保留了他这个小小的栖身之所，仅仅是为了那个微乎其微的“万一他醒了”。
“愣着干嘛？开门啊。”林玉凤扶着陆书昀走了过来，催促道，“小陆都累了，赶紧上去歇歇。”
沈湛回过神，掩饰住眼底的湿意，快步上前打开了单元门。
没有电梯，四楼。
沈湛虽然身体恢复不错，但毕竟躺了三个月，提着重物爬上四楼还是有些气喘。
倒是陆书昀，虽然没有任何真气，但那份习武之人的呼吸吐纳底子还在，走得步履轻盈，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还有余力观察这阴暗狭窄的楼道。
“这就是你居住的……府邸？”陆书昀看着墙上贴满的“疏通下水道”、“办证刻章”的小广告，眉头微皱。
这环境，连大化皇城贫民窟的瓦舍都不如。
“寒舍，寒舍。”沈湛苦笑，“陛下……咳，珊珊你将就一下。”
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沈湛再次愣住了。
记忆中那个充满了单身汉气息、堆满了外卖盒、快乐水瓶子和换洗衣服的狗窝，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窗明几净、井井有条的小屋。
地板擦得锃亮，所有的杂物都被收纳进了箱子，阳台上甚至还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那是他出事那天换下来的。
窗户开着，微风吹动米色的窗帘，空气中没有霉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柠檬清洗剂的清香。
“我和你爸这几个月在医院附近找不到便宜旅馆，有时候就来你这凑合一宿。”林玉凤一边给陆书昀拿拖鞋，一边随口解释道：“顺手就给你收拾了，你说你个大小伙子，以前住的那叫什么猪窝？以后小陆住进来了，你可不能再那么邋遢了，听见没？”
沈湛看着这一切，眼眶终于忍不住有些发热。
顺手收拾？
这哪里是顺手。
这分明是父母在他昏迷的日日夜夜里，一点一点擦拭出来的期盼。
他们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就像守着儿子还能回来的希望。
“知道了，妈。”沈湛低着头换鞋，声音有些闷。
陆书昀站在门口，看着这个狭小却异常干净整洁的“蜗居”。
虽然空间逼仄，家具简陋，但那种名为“家”的温馨气息，却比紫禁城那空旷冰冷的寝宫要浓烈得多。
她看着沈湛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又看了看正在忙着烧水、擦桌子的沈家父母。
心中那种“大总管”和“嬷嬷”的戏称，忽然有些叫不出口了。
这便是父母之爱么？
无需繁文缛节，无需利益交换，只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付出。
陆书昀沉默了片刻，走进去，坐在了那张并不算柔软的沙发上。
“小陆啊，你看这也没什么准备的。”林玉凤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这房子是小了点，委屈你了，要是住不惯……”
“伯母言重了。”陆书昀抬起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带任何表演成分的、真诚的微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处甚好，我很喜欢。”
听到这句话，林玉凤和沈建军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接下来的时间，林玉凤拉着陆书昀千叮咛万嘱咐，从怎么用燃气灶到怎么去楼下超市买菜，事无巨细。
陆书昀听得认真，偶尔点头。
沈建军则把沈湛拉到了阳台上。
两个男人点了一根烟，默默地抽着。
烟雾缭绕中，沈湛看着父亲那张沧桑的脸。
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总是梳着大背头、穿着花衬衫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眼神浑浊、背有些驼的中年男人。
沈湛心里那点因为父母离异、父亲组建新家庭而产生的多年隔阂与怨气，在这一刻，随着烟雾慢慢飘散了。
“爸，少抽点。”沈湛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哎，习惯了，愁的时候就想抽两口。”沈建军掐灭了烟头，手伸进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有些磨损的银行卡。
他没敢看沈湛的眼睛，只是把卡硬塞进沈湛的手里。
“拿着。”
“爸，这我不能要。”沈湛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连忙推拒，“我有手有脚的，这卡你拿回去，你自己也要生活，那边阿姨……也不是好说话的。”
他知道父亲再婚后的日子并不宽裕，那个继母更是个精明算计的主儿，要是知道父亲给自己钱，家里肯定又要闹翻天。
“给你你就拿着！”沈建军突然提高了声音，语气强硬起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密码是你生日，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怨我当年抛下你们娘俩……这钱，不是给你的，算是我给小陆的见面礼，也是给你们俩的一点生活费！”
他顿了顿，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你刚出院，工作也没了，身体还要养，小陆那姑娘……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你总不能让她跟着你喝西北风吧？
这钱不多，就几万块，是我这几年偷偷攒下来的私房钱，你阿姨不知道。
你就当……就当是为了让你爸心里好受点，行不行？”
沈湛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只觉得重逾千斤。
他看着父亲那双充满血丝、带着期盼和愧疚的眼睛。
那是父亲最后的尊严和爱意。
在神武大陆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落泪的沈湛，这一刻，鼻尖酸涩得厉害。
他终于明白，所谓的怨恨，在生死与岁月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爸……”沈湛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我……我不怨你了。”
沈建军的身子猛地一颤。
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儿子的肩膀，但最终只是颤抖着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然后背过身去，用力地抹了一把脸。
“好……好……不怨就好。”
声音哽咽。
……
送走父母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夕阳的余晖洒在老旧的小区里，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林玉凤依依不舍地拉着陆书昀的手说了好半天，才一步三回头地上车。
沈湛站在楼下，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视线，直到消失在街角的转弯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
空的。
那张银行卡，在临出门前，被他趁着拥抱告别的时候，偷偷塞回了父亲的外套口袋里。
他不能要这笔钱。
这是父亲的钱，是在那个家里委曲求全攒下的私房钱。
他沈湛虽然现在落魄，但好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穿越者，难道连养活自己和陆书昀的本事都没有吗？
“哼，还算有点骨气。”
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轻哼。
沈湛回头，只见陆书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双手抱臂，目光如炬。
显然，刚才那一幕“偷塞卡”的小动作，没能逃过女帝陛下的法眼。
“陛下谬赞了。”沈湛耸耸肩，苦笑道，“只是为人子女，有些钱拿不得。”
“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陆书昀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这个陌生的世界，“朕……我的衣食住行，你可得负责，朕那五千块钱，我看似乎买不了什么东西。”
沈湛正要开口吹两句牛，说自己分分钟就能找到工作。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沈湛拿出手机，点亮屏幕。
发信人是“老爸”。
信息很短，却让沈湛瞬间破防：
“臭小子，跟你爹还玩这套？卡我给你放门口鞋柜最底下的旧皮鞋里了。
我知道你要面子，但日子是自己过的。
你可以不吃饭，但不能饿着小陆。
那是你媳妇，也是我老沈家的儿媳妇。
拿着吧，别让你爹我担心。”
沈湛盯着屏幕上的文字，视线逐渐模糊。
他猛地转过身，冲进楼道，一口气跑上四楼，打开门，冲向门口的鞋柜。
在最底层，那双他以前穿过的、落满灰尘的旧皮鞋里。
静静地躺着那张银行卡。
沈湛握着那张带着灰尘和皮革味道的卡片，缓缓蹲下了身子。
他背靠着鞋柜，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
“唉……”
陆书昀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眼眶发红的男人。
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关上了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在这个名为“地球”的异界。
这是他们，真正相依为命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