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手机屏幕还亮着,父亲那条信息像一块温热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发疼,也烫得他鼻腔发酸。
沈湛拿起卡,指尖传来塑料硬片的凉意。
他捏了捏,最终还是塞进了自己的裤兜。
父亲说得对,他确实囊中羞涩。
昏迷三个月,工作早丢了,之前的积蓄在昂贵的医疗费用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能保住这间小屋已是万幸。
“在看什么?”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沈湛的思绪。
他回过头,只见陆书昀正站在客厅中央,微微仰头,打量着这个对她而言堪称“逼仄”和“古怪”的空间。
这是沈湛租住的一室一厅一卫小公寓,面积不过五十平米。
对于住惯了雕梁画栋、殿宇重重的女帝陛下而言,这里恐怕还不如她宫中一个存放杂物的耳房大。
墙壁是普通的白色乳胶漆,地上铺着廉价的复合地板,家具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沙发,一个玻璃茶几,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以及角落里的一个小餐桌和两把椅子。
唯一显得“奢华”点的,可能就是那个连接着阳台、采光尚可的落地窗了。
陆书昀静静地站在客厅中央,身姿挺拔如松,仿佛脚下不是廉价的地板革,而是紫禁宫的金砖。
那双凤眸平静地扫视了一圈,目光掠过简洁的沙发、玻璃茶几、墙上挂着的廉价风景画,以及角落里那盆有些蔫头耷脑的绿萝。
没有惊叹,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
仿佛一位将军在巡视刚刚攻克的、条件简陋的前线堡垒。
“此地,便是爱卿在此界的……府邸?”陆书昀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用词依旧带着古韵,但“府邸”二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沈湛扯了扯嘴角,压下心中的烦躁,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答:“陛下,在这里,这不叫府邸,叫……家。或者,租房。”
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我们暂时住在这里,需要付钱给房主,相当于……租赁。”
“租赁?”陆书昀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便是佃户与田主的关系,看来爱卿在此界,亦非富贵之人。”
沈湛:“……”
他感觉胸口又被插了一刀。
“无妨。”陆书昀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经济状况,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
她缓步走到窗边,撩开素色的窗帘,看向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
汽车鸣笛、电动车驶过、行人交谈……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传入她的耳中。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
“市井喧嚣,倒也……热闹。”她评论道,听不出是喜是恶。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上。
她伸出手指,模仿着沈湛在医院教她的动作,“啪”一声按亮,又“啪”一声按灭。
重复几次,动作从生涩到熟练,眼神专注,仿佛在演练某种重要的仪式。
沈湛看着她这副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悲。
一个曾经挥手间决定千万人生死的帝王,如今却对一个最基础的电路开关产生如此浓厚的“研究”兴趣。
“陛下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了。”沈湛走到冰箱前,拉开看了看。
不出所料,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瓶不知道过期了没有的矿泉水和一层薄灰。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恐怕要在这里‘相依为命’了。”
他特意强调了“相依为命”四个字,带着点提醒,也带着点认命。
陆书昀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微妙情绪,她的注意力被沈湛刚才开合冰箱的动作吸引。
“此柜为何物?为何散发寒气?”
“这是冰箱,用来储存食物,保持低温,防止腐败。”沈湛解释道,顺手拿出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口,“就像……嗯,宫里的冰窖,只不过更小,更方便。”
陆书昀了然地点点头,学着沈湛的样子走到冰箱前,也伸手拉开看了看里面的构造,对于那扑面而来的冷气,她这次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若有所思。
沈湛开始给陆书昀进行更详细的“居家培训”。
他首先郑重其事地强调了用电安全,反复告诫她绝对不能用手触碰插座孔,不能用湿手触碰开关电器等等。
陆书昀听得认真,虽然对“电”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有些不屑,但看沈湛那么认真,她还是将这些规矩记在了心里。
接着是卫生间使用指南。
沈湛再次演示了抽水马桶和冷热水龙头的使用方法,以及那瓶按压式泡沫洗手液的用法。
然后是卧室的分配问题。
“陛下,这里只有一间卧室。”沈湛推开卧室门,里面是一张一米五的双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晚上……您睡床,我睡外面的沙发。”
陆书昀的目光在那张双人床上扫过,又看了看外面那张短小的沙发,沈湛近一米八五的个子躺上去,恐怕腿都伸不直。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安排。在她看来,沈湛作为臣子,将更好的休息处让给她这个君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沈湛看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暗哼一声,倒也谈不上失望。
他早就料到了。
沙发又短又硬,睡一晚绝对腰酸背痛,但也没办法。
接下来,便是物资清点与整理。
沈湛打开那个小小的衣柜,里面他的衣服不多,大多是休闲装和几件衬衫。
他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行李箱,里面是父母刚帮他从医院带回来的、属于“陆珊”的少量私人物品——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些女性洗漱用品,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布钱包。
沈湛将钱包递给陆书昀:“陛下,这是……您在此界的身份凭证和一些……私产。”
他实在不好意思用“财产”这个词。
陆书昀接过钱包,打开。
里面只有薄薄的几张纸币,加起来不到两百块,还有那张崭新的身份证和孤零零的户口本页。
她用手指捻了捻那几张钞票,又看了看身份证上“陆珊”的照片,眼神晦暗不明。
“五千钱钞,与这些……”她抬眼看向沈湛,“便是朕在此界的全部‘内帑’?”
沈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呃……差不多,不过陛下放心,我……臣会想办法的。”
他扬了扬父亲给的那张卡,“这里面应该还有些钱,足够我们支撑一段时间。”
陆书昀没再说什么,只是将钱包仔细收好。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沈湛那堆衣服上。
“这些,便是爱卿的……常服?”她随手拿起一件灰色的连帽卫衣,手指捻了捻布料,又看了看那松垮的款式,眉头皱得更紧了。
“质地粗糙,形制怪异,毫无威仪可言。”
沈湛无语:“陛下,这里是地球,大家都这么穿,舒服、方便行动。”
难道你还想穿龙袍或者飞鱼服出门吗?
陆书昀显然对他的“舒服方便”论不以为然。
她放下卫衣,又拿起一件衬衫,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似乎在评估这种服饰的“可穿性”。
“朕需沐浴。”她忽然宣布,“此地……汤沐之处在何方?”
在医院只是简单擦洗,她早已无法忍受。
沈湛连忙引她到卫生间。
小小的空间,马桶、洗脸池、淋浴花洒挤在一起。
沈湛开始调试热水器,拿出新的毛巾、牙刷、牙膏,以及一瓶男女通用的沐浴露,并一一讲解用法。
“此乃何物?气味如此甜腻,似花香又非花香,莫非是毒?”陆书昀拿着沐浴露,警惕地嗅了嗅。
“这是沐浴露,清洁身体用的,就像……澡豆,但不是毒,很安全。”沈湛头疼地解释。
“此物如何入口?质地如此黏腻!”陆书昀看着牙膏,眉头能夹死苍蝇。
“这是牙膏,挤在牙刷上,刷牙用的,不能吃!”沈湛感觉心好累。
“此水……竟是热的?”当温热的水流从花洒中均匀喷出,形成一片氤氲的水汽时,陆书昀再次被震撼了。
无需烧水,无需仆役抬送,拧动机关,便有热度适宜的热水涌出,这在她看来,简直是神仙手段。
“这是热水器,烧燃气或者用电。”沈湛指着墙上的那个白色方箱解释道:“陛下可以调节这个旋钮来控制水温,这边是热水,这边是冷水,往中间拧是混合……”
他事无巨细地讲解着,生怕这位陛下一个操作不当,不是被烫到就是被冻到,或者直接把卫生间给淹了。
陆书昀听得极其认真,甚至让沈湛演示了一遍如何开关水,如何调节温度。
她伸出手,亲自感受了一下不同温度的水流,眼中异彩连连。
此界在“便利”二字上,确实做到了极致。
“朕知晓了。”她表示学会了,然后看向沈湛,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可以退下了。
沈湛摸了摸鼻子,退出卫生间,并仔细交代了如何反锁门,帮她带上门。
心力交瘁地瘫倒在客厅沙发上,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水声,以及偶尔夹杂着的、对现代卫浴用品的低声质疑。
趁着陆书昀沐浴的间隙,沈湛开始清点自己的“资产”。
手机还有半格电,他插上充电器。
打开银行APP,查询父亲给的那张卡余额。
当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五万元余额时,沈湛愣住了。
他没想到父亲会给他这么多。
这对于刚刚经历重创的家庭来说,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沈建军是个开着小货车的司机,收入并不稳定,这五万块,不知道是他攒了多久的。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
沈湛摩挲着银行卡,久久无言。
他又查看了自己的账户,余额果然只剩下可怜的几百块。
昏迷三个月,工作早就丢了,之前的存款也几乎耗尽。
五万块,听起来不少,但在他们如今毫无收入的情况下,要支撑两个人的生活,尤其是还要养活一位对生活品质有着隐性高要求的女帝,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必须尽快找到收入来源……”沈湛揉着眉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在神武大陆,他只需要操心如何保命和帮女帝出谋划策;回到地球,他要操心的却是柴米油盐,而且是被超级加倍的柴米油盐。
工作肯定要尽快找,坐吃山空不是办法,何况还多了张极其挑剔的“嘴”。
父亲给的钱能支撑一段时间,但绝非长久之计。
还有陆书昀的身份问题。
虽然现在有“陆珊”这个身份挡着,但她对现代社会几乎一无所知,言行举止又如此特殊,长期下去,难免不会露出马脚。
难道真要让她一直待在家里“学习”?以她的性子,恐怕耐不住这种“囚禁”。
更重要的是……回去的方法。
他虽然打定主意摆烂,但陆书昀显然不会放弃。
这件事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
正当他思绪纷乱之际,卫生间的水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陆书昀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沈母之前特意买来的一套崭新家居服,浅粉色的纯棉材质,上面印着卡通小熊图案。
衣服有些宽松,更显得她身形纤细单薄。
湿漉漉的墨发披散在肩头,发梢还在滴水,洗去铅华的脸庞越发清丽绝伦,只是那双凤眸,依旧清澈锐利。
不过她显然不适应这身装扮,走路时下意识地拉扯着紧绷的裤腿,表情僵硬,仿佛身上不是棉布,而是荆棘。
沈湛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
褪去了病号服和古代帝王的光环,这样的陆书昀,少了几分逼人的气势,多了几分少女的清新脆弱感,虽然这“脆弱感”很可能只是他的错觉。
“看什么?”陆书昀察觉到他的目光,冷声问道,耳根却微微有些泛红。
这种被人直视的感觉,让她很不自在。
“没……没什么。”沈湛连忙收回目光,拿起干毛巾递过去,“陛下,头发要擦干,不然容易感染风寒。”
陆书昀接过毛巾,动作有些笨拙地擦拭着长发。
她从未自己做过这些事,在大化,自有宫女伺候。
沈湛看着她别扭的动作,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还是我来吧。”
他拿过毛巾,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着头发。
动作轻柔,生怕扯痛了她。
陆书昀身体微微一僵,似乎想拒绝,但最终还是没有动,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任由沈湛动作。
空气中弥漫着沐浴露的淡淡香气和一丝尴尬的沉默。只有毛巾摩擦发丝的细微声响。
“沈卿。”陆书昀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些,“回归神武之法,你需加紧探寻。”
沈湛动作一顿,心中苦笑。
果然,这位陛下时刻不忘“正事”。
“陛下,此事急不得。”他斟酌着用词,“我们对穿越的原理一无所知,上次似乎是在生死关头被动触发。
需要从长计议,或许……需要特定的契机,或者……能量?”
他只能胡诌,希望能拖延时间。
陆书昀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能量?何谓能量?此界的‘电’,可否视为一种能量?”
沈湛心中一惊,这位陛下的学习能力和联想能力真是恐怖。
“电……确实是一种能量,但和我们穿越需要的能量是不是一回事,就不知道了。”他赶紧把话题引向更实际的方向,“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先在此界站稳脚跟,获得足够的资源,才能支持我们的……研究。”
陆书昀沉默了片刻,似乎认可了他的说法。
“如此,便依你所言,但此事,不可懈怠。”
“是,陛下。”沈湛连忙应下。
擦干头发,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小小的出租屋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咕噜……”
一声轻微的腹鸣,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书昀身体一僵,脸上瞬间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虽然迅速被她压下,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凤眸里,还是掠过了一丝极快的窘迫。
沈湛先是一愣,随即差点笑出声来。
高高在上的女帝陛下,竟然也会肚子饿?而且还会因此感到不好意思?
这发现让他心里莫名地平衡了不少。
“陛下饿了?”沈湛努力绷着脸,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严肃,“医院里的流食估计不顶饿,我看看……家里没什么吃的了,得出去买,或者叫外卖。”
“外卖?”陆书昀捕捉到这个新词。
“就是……让人把做好的饭菜送过来。”沈湛解释道,将手机屏幕展示给她看。上面琳琅满目的美食图片,让陆书昀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她仔细地看着那些色彩鲜艳、摆盘精致的菜品图片,又看了看沈湛操作手机下单的过程,若有所思。
“此界讯息传递与货物运送,竟便捷至此?”
“是的,陛下,这就是科技的力量。”沈湛趁机灌输,“所以,我们更需要适应这里,利用这里的资源。”
陆书昀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说:“那便依你。”
沈湛点了两份相对清淡的套餐。
下单,付款。
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支付成功”以及银行卡余额变动的提醒,沈湛心头又在滴血。
父亲给的钱,这就要开始动了。
等待外卖的时间里,陆书昀没有再说话,而是走到窗边,继续观察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逐渐亮起,勾勒出与她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天际线。
她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单。
沈湛看着她的背影,心情复杂。
他知道,暂时的平静只是假象。
这位女帝陛下绝不会安于现状,她就像一头暂时蛰伏的凤凰,终有一日要浴火重生,重返九天。
而他自己,这个原本只想过平凡生活的穿越者,已经被牢牢地绑在了她的战车上,驶向一个充满未知和麻烦的未来。
外卖很快送到。
当沈湛将一次性餐盒打开,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饭菜时,陆书昀拿着沈湛递给她的塑料勺子,犹豫了半晌,才学着沈湛的样子,舀起一勺米饭,送入口中。
动作依旧优雅,仿佛在品尝御膳房的珍馐,但沈湛还是从她微微蹙起的眉宇间,看出了她对这种“快餐”口味的不适应。
“陛下,将就一下,明天我去买点食材,试试自己做饭。”沈湛说道。
陆书昀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小口地吃着。
对她而言,食物更多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口味尚在其次。
晚饭后,夜色彻底笼罩了城市。
沈湛将唯一的卧室让给了陆书昀,自己抱着一床薄被,窝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沙发很短,他只能蜷缩着腿,怎么躺都不舒服。
卧室的门没有关严,留了一道缝隙。
沈湛能听到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来回踱步的声音。
他知道,陆书昀肯定也睡不着。从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变成一个陌生世界里一无所有、需要依附他人的“孤女”,这种巨大的落差,不是轻易能够适应的。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踱步声停了。
一切归于寂静。
沈湛躺在硬邦邦的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毫无睡意。
父亲的银行卡就在枕头底下,硌得他有些难受。
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着他疲惫的脸。
他点开手机,搜索栏里输入了“神武大陆”、“武者”、“穿越”等关键词,屏幕上跳出各种乱七八糟的信息,有小说,有科普,也有不着边际的猜测。
他烦躁地关掉手机,翻了个身,沙发发出吱呀的抗议声。
回去?怎么回去?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回去?看着那位陛下今晚站在窗边时,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对回归的渴望,他知道这绝无可能。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
沈湛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脸埋进带着淡淡洗衣粉味道的薄被里。
这个世界,似乎比他记忆中的,要艰难得多。
现在,他不仅要为自己负责,还要为一位流落异界的女皇帝负责。
这该死的、无比真实的、让人一点也轻松不起来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