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袍角带走的,不止是天光门口那一道微亮的剪影,还有这破败小屋内最后一丝稀薄的、属于“人”的温度。
穿堂风从半开的门扉灌进来,卷动地面的尘埃,也卷走了柳小烟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她瘫坐在墙角,眼泪无声地淌,不是嚎啕,而是那种被巨大恐惧和卑微压垮后的失声呜咽。内门弟子那句冰冷的“恶心”,像淬了毒的冰碴,不仅刺穿了云芷,也狠狠扎进了她同样脆弱的自尊里。原来在那些人眼里,她们连被憎恶都算不上,只是碍眼的、需要被清扫的污秽。
云芷靠在床栏上,一动不动。掌心传来的刺痛尖锐而真实,压过了丹田处绵延不绝的钝痛和经脉里冰火交织的余韵。那点微末的丹药暖意,早在男子出现时,就被那无形的冰寒目光冻得几乎凝滞。
“柳师妹。”
沙哑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柳小烟猛地一颤,惶然地抬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床榻。
“扶我起来。”云芷说,声音依旧虚弱,却没了之前的破碎,多了一种奇异的、绷紧的平静,像冻硬的湖面,底下却有暗流在涌。“收拾东西。”
“去……去寒寂崖?”柳小烟声音发抖。
“嗯。”云芷垂下眼帘,不再看门口那片令人心悸的灰蒙天空。没有选择,就不必浪费情绪在无用的抗拒上。林凡的灵魂迅速接管了主导,分析,判断,指令清晰。“看看屋里还有什么能带走的,一点食物,水,御寒之物。”
柳小烟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强撑着站起来。她不敢违逆内门传来的命令,也实在不忍心丢下此刻的云芷不管。她开始翻找这间简陋到可怜的屋子,动作慌乱却尽力仔细。
能有什么呢?不过几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衫,半罐不知多久前的粗盐,一个缺口的水碗,角落里还有小半袋几乎见底的、掺杂着麸皮的劣等灵谷——这大概是赵虎那帮人搜刮时不屑于带走的。柳小烟将自己带来的空食盒也腾出来,将这些东西勉强塞进去,又把自己外衫脱下一件——那是她最好的一件外衫了,虽也旧,但还算厚实——叠好放在最上面。
云芷在她收拾的间隙,尝试调动那几乎不存在的气感。每一次细微的灵力引动,都像在碎裂的琉璃管道里强行推动砂石,带来新一轮细密的、遍布全身的刺痛。但她忍住了,只是额角渗出更多虚汗。必须适应,必须重新建立联系,哪怕是从最微末处开始。这具身体是唯一的凭依,再痛苦也得熟悉它,掌控它——或者至少,不让它彻底失控。
没有告别,也没有更多言语。柳小烟搀扶着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压在她瘦弱肩膀上的云芷,一步一挪地走出这间住了不知多久、充满痛苦记忆的屋子。门外是外门弟子聚居区杂乱狭窄的小道,此时天色阴沉,不见日光,只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零星有路过的弟子,远远瞥见她们,立刻像避瘟神一样绕开,或投来混杂着好奇、畏惧、幸灾乐祸的复杂一瞥,低声议论着。
“看,真的是云芷……”
“修为废了,还要被发配去寒寂崖……”
“活该,听说她之前……”
“嘘,小声点,不过……真是晦气。”
那些目光和碎语,如同看不见的细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柳小烟把头埋得更低,搀扶云芷的手却在发抖。云芷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她的目光只落在前方蜿蜒向上、隐入灰雾的石阶小径上。那是通往后山,通往寒寂崖的路。
路很长,很陡。
对于修为尽废、重伤在身、仅靠一点微末药力吊着的云芷来说,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镣铐登山。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狂跳得仿佛要撞碎胸骨,眼前阵阵发黑。柳小烟拼尽了全力,小脸憋得通红,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和里衣。
越往上走,人迹越稀,周遭环境也越发幽寂荒凉。树木渐渐变得低矮扭曲,山石裸露,呈现出一种铁灰色的冷硬。空气里的温度明显下降,风中带着湿冷的、穿透衣衫的寒意,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陈年苔藓混合着某种矿物析出的清苦味道。
终于,在柳小烟几乎力竭,云芷也全靠意志强撑的时刻,她们到达了目的地。
所谓的“寒寂崖”,并非想象中的孤峰绝壁,而是一片向内凹陷的巨大山坳背阴处。崖壁高耸,遮天蔽日,使得这片区域常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石壁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和湿滑的藤蔓,滴滴答答的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更添幽寂。
而那“思过洞”,就在崖壁底部,一个黑黢黢的、毫不起眼的洞口。洞口约一人高,边缘粗糙,像是天然形成后又经简单开凿。里面黑暗隆咚,看不清深浅,只不断向外渗着比外界更阴寒几分的湿气,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仿佛什么东西缓慢腐朽的气息。
洞口附近散落着一些碎石和枯枝,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没有栅栏,没有守卫,因为不需要。这里的孤绝与严酷,本身就是最坚固的牢笼。
柳小烟扶着云芷在洞口不远处一块略干爽的石头上坐下,自己已经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云、云师姐……到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如释重负的虚脱。
云芷没有立刻回应。她坐在石头上,微微佝偻着身体,抵御着无处不在的寒冷和体内泛起的又一波虚弱眩晕。她抬起眼,仔细打量这个她未来不知要困守多久的地方。
荒凉,死寂,阴寒,灵气稀薄到几乎感应不到,反而有种沉滞的、不利于修行的晦暗之感。果然是“思过”的好地方,足以磨灭任何人的心志与希望。
柳小烟将那个寒酸的包袱放在云芷脚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怯怯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她还是从自己怀里摸出最后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块她偷偷藏下的、最粗糙的糖块,塞到云芷冰凉的手里。
“云师姐……我、我得走了……规矩……我不能久留……”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无力感和愧疚,“这些……你留着……万一……”
云芷握紧了手里那几块带着少女体温的、硬邦邦的糖块。她看向柳小烟,这个同样在底层挣扎、却仍保留着一丝善意的少女,此刻眼圈红肿,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担忧。
“谢谢。”云芷说,声音很轻,却清晰。“今日之情,我记下了。”
柳小烟用力摇头,眼泪又掉下来:“我、我没能帮上什么……云师姐,你……你一定要……”她说不下去,寒寂崖的传说她听过,来到这里的人,很少有能好好出去的。
“走吧。”云芷打断她,语气平淡,“趁天还没黑透,路不好走。”
柳小烟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最终重重一跺脚,转身沿着来路踉跄跑去,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与雾霭中。
现在,彻底剩下她一个人了。
天地空旷,唯有山风穿过嶙峋石隙的呜咽,如同亡魂的哀泣。阴寒湿气无孔不入,顺着单薄的衣衫往骨头缝里钻。体内的疼痛在寂静和寒冷中变得愈发清晰,那颗劣质护心丹的药效,正在迅速消退。
林凡控制着云芷的身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白雾在眼前消散。
她扶着冰冷的石壁,艰难地站起身,拎起那个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千钧的包袱,一步一步,挪向那个黑洞洞的、仿佛巨兽之口的思过洞。
洞口比她想象的稍深,进去几步,光线便急剧暗淡,只有洞口透入的微光勾勒出粗糙不平的洞壁轮廓。洞内空间不大,堪堪能容数人躺卧,地面凹凸不平,积着薄薄的湿灰,角落甚至能看到渗水的痕迹,空气浑浊阴冷,那丝腐朽的气息更浓了些。
没有床,没有桌椅,没有任何生活设施,真正意义上的“洞”。
云芷将包袱放在一处相对干燥的凸起石面上,自己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疲惫和剧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她摸索着,从包袱里拿出柳小烟留下的那件旧外衫,裹在身上,聊胜于无的暖意。
然后,她掰下一小块糖,含进嘴里。粗糙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带着廉价的香精气息,却实实在在提供了些许热量和慰藉。
黑暗逐渐吞噬了洞口最后一点天光,彻底笼罩下来。寂静被放大,唯有滴水声和自己的呼吸心跳声清晰可闻。寒冷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与体内的疼痛里应外合。
林凡在黑暗中睁着眼。
属于现代男性的灵魂,此刻被困于重伤女子的躯体,囚于这阴寒荒寂的绝地。前路茫茫,强敌环伺,资源断绝,身负道伤。
绝境吗?
是的。
但林凡从来都是这样。不喜欢服输,要强,所以睚眦必报。
她慢慢咀嚼着那点甜味,感受着虚弱身体里不肯熄灭的那点火星。原主云芷的记忆碎片还在无序翻涌,那内门男子冰冷的鄙夷目光,赵虎等人嚣张的嘴脸,柳小烟惊恐的泪眼……一帧帧在黑暗的背景下闪过。
寒寂崖,思过洞。
这里不应该是终点。
她抬起手,尽管指尖冰冷颤抖,却异常稳定地,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