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好像是世界的尽头。
或者说,至少是个看起来像是尽头的地方。
只有一座灰色的砖石堆砌成的高塔孤零零的插在云层里,没有风,也没有鸟。
我坐在塔顶的边缘,双腿悬空晃荡着。
下面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掉下去的话,大概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猜的。
不过,我想跳下去。
非常想。
“喂。”
在我下定决心前,身后传来了声音。
很平淡,没什么起伏,听起来就像是嚼了一半的面包被硬生生咽下去时的那种沉闷感。
我没有回头。
“如果你要跳下去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往左边挪两米?”
那个声音继续说。
“为什么?”
我看着脚下的白色深渊,随口问道。
“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的话血会溅到我晒在外面的床单上,洗起来很麻烦,尤其是血渍,干了以后就像是锈迹一样,很难看。”
“这算什么理由……”
我叹了口气,把身体重心往回拉了一点,转过头,那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少女。
银白色的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看起来像是枯树枝的法杖,法杖顶端甚至还挂着一只袜子。
“你是谁?”
“我是这座塔的管理员,你可以叫我诺艾。”
她毫无干劲的回答,用“法杖”指了指我旁边。
“所以,请往左边挪。或者,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不要死在这里?处理尸体也很麻烦。这附近没有土壤,我也没力气挖坑。”
“我是来寻死的。”
“看得出来。”
诺艾打了个哈欠。
“活着的人通常不会坐在这种随时会掉下去的地方看风景,而且你的眼神,怎么说呢,就像是坏掉的死鱼眼,虽然很失礼,但真的很像。”
“我是圣女。”
“哦。”
“你不惊讶吗?”
“惊讶什么?圣女就不会死鱼眼了吗?”
诺艾一脸茫然。
“还是说,圣女跳下去的时候,血啊尸体啊之类的东西会变成蝴蝶飞走?如果是那样的话,倒是省了我洗床单的功夫。”
“……”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不想管了。
我重新转过头,看着那片白色的虚无。
我是圣女,曾经是。
我还拯救了世界——大概吧,反正魔王被打倒了,勇者结婚了,国王笑得合不拢嘴,所有人都幸福了。
于是,我也就没用了。
既然没用了,那从小到大就被灌输了只要打倒魔王就行这一理念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种燃烧殆尽的感觉,就像是一根烧到了底的蜡烛,连最后一点蜡油都凝固了,剩下的只有焦黑的烛芯。
“喂。”
诺艾又叫我。
“又怎么了?”
“你不跳了吗?”
“好吵,我在酝酿情绪。”
“真麻烦。”
她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她坐得很随意,甚至没有像我一样把腿悬空,而是盘腿坐在地上,把法杖横在膝盖上。
“圣女大人,为什么要死?”
她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干硬的黑面包,啃了一口,发出咔擦的声音。
“因为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理由?”
“嗯,我的任务完成了,世界和平了,没有人再需要我祈祷,没有人再需要我施展治愈魔法。我就是一个……呃……多余的人?”
“多余啊……”
诺艾咀嚼着面包,含糊不清的说。
“那还真是奢侈的烦恼。”
“奢侈?”
“是啊,你看我。”
她指了指自己。
“我既没有拯救过世界,也没有被谁需要过,我从记事起就在这座塔里,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塔里的灰尘扫一扫,虽然我不扫也没人看,然后吃饭,睡觉,日复一日。”
“那你为什么活着?”
诺艾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她歪着头,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不知道。”
过了很久,她才给出这个答案。
“不知道?”
“嗯,找不到死的理由,所以就活着呗。”
“为什么死要理由?”
“那个啊,死的话,很痛的吧?而且据说死后的世界很黑,我怕黑。再加上……如果我死了,谁来给这根法杖浇水呢?”
她指了指那根枯树枝。
“如果那真的是法杖,不需要浇水。”
“是吗?怪不得它一直不发芽。”
诺艾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然后又啃了一口面包。
“总之,活着挺麻烦的,但死更麻烦。就在这种麻烦和更麻烦之间,我选择了稍微不那么麻烦的一边,这就是我活着的理由,是不是很无聊?”
“是很无聊。”
“是吧。”
她笑了,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容,没什么温度,但也不冷漠,就像是这座塔一样,灰蒙蒙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风从下面吹上来,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给我吃一口。”
“什么?”
“你手里的面包。”
“都要死了,还吃什么面包?浪费粮食。”
“就是因为要死了,想尝尝最后的味道。难道你想让圣女饿着肚子上路吗?那可是会变成恶灵的哦。”
诺艾思考了一下,然后一脸不情愿的把手里剩下的一半黑面包递给我。
“只有一半了,而且很硬,牙齿崩掉了别怪我。”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
确实很硬,像石头一样,也没有什么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面粉味。
“怎么这么难吃。”
“是吧。这是我做的,我不擅长做饭。”
诺艾理直气壮的说。
“你每天就吃这种东西?”
“嗯,能填饱肚子就行,味道什么的,那是活着才有资格挑剔的东西。话说,你这种都要死的人了,就别抱怨了。”
我用力咀嚼着那块像石头一样的面包…………不行了,腮帮子有些酸痛。
不过这种痛感,反而让我觉得真实。
“我说,圣女大人。”
“我不叫圣女大人,我叫爱理。”
“哦,爱理啊,名字还挺好听的。我叫诺艾,刚才说过了。”
“我知道。”
“爱理,你真的很想死吗?”
“嗯。”
“那就死吧,拜拜咯。”
诺艾突然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诶?”
我愣住了。
这种时候,通常不是应该劝我不要死吗?说一些“世界还有希望”、“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之类的废话,虽然没什么用,但是好歹走走流程吧。
“怎么?还需要我推你一把?如果你真的想死,谁也拦不住,嘛,我也懒得拦就是了。反正床单我已经收起来了,你爱往哪跳往哪跳。”
她转身准备离开。
咦,床单是什么时候收的?不对。
“……等等。”
我叫住了她。
“又怎么了?圣女大人的遗言真多。”
她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就不想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不想,我对别人的英雄史诗没兴趣。”
“……为什么。”
“听起来就很累,一定是什么牺牲啊,勇气啊,羁绊啊之类的话吧……光是听着就觉得肩膀酸。”
“不是那些。”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半块黑面包。
“是被抛弃的故事。”
诺艾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
“被抛弃?”
“嗯,被世界抛弃。”
我苦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当魔王倒下的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大家的笑脸,而是恐惧。”
“看着你?”
“没错,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怪物。大概是因为我的力量太强了吧,比魔王还要强。对于和平的世界来说,强大的力量就是威胁。所以,他们把我送到了这里,名义上是隐居,实际上就是流放。”
我说完了。
心里没有什么波澜。这些话我憋了很久,以为说出来会哭,结果却异常平静。
诺艾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就这?”
“……什么叫‘就这’?”
“我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你爱上了勇者,但是勇者其实是你失散多年的哥哥,或者和勇者魔王的三角恋之类的。”
诺艾耸了耸肩。
“被害怕就被害怕呗,人类就是这种胆小的生物,你第一天做人吗?”
“你……”
“如果不被需要就活不下去,那你活得也太累了。”
诺艾走了过来,弯下腰,那张毫无干劲的脸凑到了我的面前。
我们的距离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我那张苍白的脸。
“听好了,爱理,我也没被谁需要过,这座塔不需要我,这根法杖不需要我,连这块黑面包都不需要我,但我还是活着,因为我想看看明天的云会不会变个形状,想看看这根枯树枝会不会哪天突然开出一朵花来,即使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这算什么理由……”
“这是好奇心,或者说,是期待。”
诺艾直起身子,伸了个腰。
“你因为过去而死,但我因为未来而活,哪怕那个未来只有一片灰白,我也想看看到底能灰成什么样。”
她伸出手。
那是一只很瘦的手,指尖带着一点茧,大概是常年握着那根破法杖磨出来的。
“起来吧,地上凉,圣女要是得了痔疮,传出去不好听。”
我看着她的手。
鬼使神差的,我握住了。
她的手很凉,比我的还要凉。
诺艾用力一拉,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踉跄了一下,差点撞进她怀里,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味道,像是旧书页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如果我活下去,你打算养我吗?”
“哈?开什么玩笑,我都快养不活自己了。”
诺艾嫌弃的甩开我的手。
“你想留下来也可以,但要干活。还有,那半块面包的钱你要付给我,虽然不好吃,但那是我的口粮。”
“事先说明,我现在身无分文。”
“那就肉偿吧。”
“……哈??”
“脸红什么呢,我是说劳动力方面的肉偿。去把塔里的楼梯扫了,一共三千级,扫不完不准睡觉。”
诺艾转身朝塔里走去,黑色的长袍在身后拖曳着。
“喂,诺艾。”
“又干嘛?”
“如果你哪天找到了活着的理由,会告诉我吗?”
诺艾停顿了一下。
“如果你需要的话。不过我觉得很难,毕竟我连这根法杖为什么不发芽都还没搞清楚。”
“那,如果我找到了不想死的理由,我也告诉你。”
“随便你,别烦我就行。”
她的身影消失在塔的入口处。
我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半块黑面包。
不得不说,真的很硬。
我把它塞进嘴里,用力咬了一口。
还是很硬,牙齿都快咬崩了,但是,好像比刚才稍微有了一点味道。
我转过身,看了一眼身后的云海。
“……下次吧。”
我这样对着那片虚无说道。
然后,我迈开脚步,跟着那个奇怪的魔女,走进了那座灰色的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