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的生活枯燥得令人发指。
没有娱乐,没有美食,没有对话。
大多数时候诺艾都窝在她那个乱得像狗窝一样的房间里对着那根枯树枝发呆,或者翻看一些破破烂烂的古籍,那些书上的文字我一个都不认识,看起来像是某种扭曲的爬虫。
而我则是在扫楼梯,三千级的楼梯螺旋向下,深不见底。
我是从顶层开始扫的,扫把是用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毛扎成的,掉毛掉得很厉害,往往是我扫了一堆灰尘,扫把又掉了一层毛,结果越扫越脏。
“这是什么劣质产品。”
我忍不住抱怨,但还是继续扫。
如果不扫,诺艾真的不会给我饭吃。
那家伙虽然看起来毫无干劲,但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却意外的有原则。
“喂,圣女。”
头顶上传来声音。
我抬头,看到诺艾趴在栏杆上,脑袋朝下看着我。
“都说了我叫爱理。”
“哦,爱理,你扫到第几级了?”
“不知道,大概五百级吧。”
“太慢了。”
“嫌慢你自己来啊。”
“不要,我要做实验。”
“什么实验?对着枯树枝念咒语吗?”
“我在尝试创造生命。”
“……哈?”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你是说,像神一样?”
“没那么夸张,只是想让这根木头长出叶子。既然它以前是树,那它就应该记得怎么长叶子吧?我想唤醒它的记忆。”
诺艾晃了晃手里的法杖。
“那叫复活术,禁忌魔法。”
“是吗?无所谓。反正这里也没人管,喂,别偷懒,快点扫,今晚吃蘑菇汤。”
“蘑菇汤?哪来的?”
“墙角种的,最近长势喜人。”
“……那种阴暗潮湿角落里长出来的蘑菇真的能吃吗?有毒吧?”
“那不正好?毒死就不用纠结跳不跳塔了,我也省得处理尸体,一次两得。”
“是一举两得。”
“都一样。”
诺艾缩回了脑袋。
我叹了口气,继续扫地。
这真的是圣女该过的生活吗?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只有会掉毛的扫把和这就快要毒死人的蘑菇汤。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不需要端着架子,不需要假装神圣,在这里,我只是一个扫地的。
该怎么说呢,这种毫无意义的劳动,反而让我的大脑放空了。
那些曾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责任”、“期待”、“恐惧”,随着扫帚的挥动,一点点变成了灰尘。
那天晚上,我真的喝了蘑菇汤。
颜色是诡异的紫色,上面还漂浮着几个不明气泡。
“喝吧。”
诺艾把碗推到我面前。
“这是诺艾特制·紫罗兰风味·大概没有毒·蘑菇浓汤。”
“名字太长了,而且那个大概让我很在意。”
“放心,我先喝过了。”
诺艾指了指自己空空的碗。
“你看,我还活着。”
“万一是潜伏期的毒呢?”
“那就一起死好了,黄泉路上有个伴,也不错。”
她撑着下巴,笑眯眯的看着我。
我端起碗,视死如归的喝了一口。
没有见到走马灯,反而意外的……鲜美?
“还挺好喝。”
“是吧。这可是吸收了塔里的魔力长出来的蘑菇,就算长得丑,味道是一流的。”
诺艾得意的扬起眉毛。
“你之前说你只会做黑面包。”
“人是会进步的,而且只有黑面包也太可怜了。你是客人,虽然是个干苦力的客人,但也不能太亏待你。”
她说着,又给我盛了一勺。
“多吃点吧,看你瘦的,全是骨头,抱起来肯定硌手。”
“你又没抱过。”
“我想像得出来。”
诺艾打量着我的身体,目光肆无忌惮。
……稍微有点不自在。
“圣女的身体构造和普通人一样吗?会不会发光?”
“不会。”
“切,真没劲。”
烛光摇曳。
塔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诺艾。”
“嗯?”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放下了汤勺,问道。
诺艾沉默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我哪里也去不了。”
“什么意思?”
“我啊,是被诅咒的魔女哦?”
她淡淡的说道,语气轻松得就像在说天气。
“只要我靠近人群,就会带来不幸,庄稼会枯萎,井水会干涸,人会生病,所以我只能待在这里,毕竟只有这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什么也破坏不了。”
我愣住了。
“所以,你说你没有被需要过……”
“是啊。谁会需要灾厄呢?大家只要远远的躲着我就好了,换做是我也会这样做的。”
诺艾笑了笑。
她的笑容里有一种我看不太懂的东西,不是悲伤,也不是怨恨,更像是一种接受。
全然的接受。
“那你不想死吗?”
“想过啊。很久以前。”
诺艾看着烛火。
“但是我发现死并不能解决问题,如果我死了,诅咒可能会爆发或者转移到别的地方,那我岂不是更麻烦了?所以,活着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温柔,我就待在这里,把灾厄锁在这个塔里。只要我不出去,外面就是安全的。”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看起来懒散、毒舌、毫无干劲的少女,一个人在这座孤塔里守着那份足以毁灭世界的诅咒。
为了那些甚至不知道她存在的人。
“你是笨蛋吗?”
“哈?”
“明明什么都没得到,明明被所有人排斥,却还要保护他们,这不是笨蛋是什么?”
“也许吧。”
诺艾耸耸肩。
“但这也不坏。至少这里很安静。而且现在还有个拯救了世界的圣女大人给我扫地呢,我觉得挺划算的。”
“……”
我突然觉得,自己那所谓的痛苦在她面前显得有些矫情。
我为了拯救世界而痛苦,她为了不毁灭世界而孤独,就像是硬币的正反面。
“诺艾。”
“又怎么了?今晚你的话真多。”
“我不跳了。”
“哦,那真是太好了,又可以继续晒床单了。”
“我会留在这里。”
“只要你把楼梯扫完,随你便。”
“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直到你那根枯树枝发芽为止。”
诺艾愣了一下,她看着我,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那可能会很久哦,也许一百年,也许一千年,也许永远都不会发芽。”
“没关系,反正我是圣女,我也很难死掉。”
“……这是赖上我了?”
“嗯,赖上你了。”
“真麻烦。”
诺艾撇了撇嘴,但是嘴角却微微上扬。
“既然要留下来,那就把碗洗了,这也是劳动力的一部分。”
“知道了,剥削阶级。”
我站起身,收拾碗筷。
窗外的雨还在下。
但这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在这座灰色的高塔里,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
哪怕是虚无,也可以变得稍微温暖一点。
“呐,诺艾。”
“…干嘛。”
“明天,我们试试把那个蘑菇烤着吃吧?”
“……随便你。”
我想,我暂时不需要死的理由了,因为我想知道烤蘑菇会是什么味道。
还有,我也想看看那根总是挂着袜子的枯树枝,究竟能不能开出花来。
哪怕那需要很久很久。
不过也无所谓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只要有个人能听我抱怨楼梯太长,扫把掉毛,面包太硬,那就足够了,这就是现在的我活下去的理由。
“晚安,诺艾。”
“……晚安,爱理。”
烛火熄灭,黑暗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