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总是来得不讲道理。
明明这里没有太阳,只有那个像是贴在灰色天幕上的发光圆盘,但我还是醒了。
准确的说,是被压醒的。
诺艾的睡相极其恶劣,整个人像是一张受潮的煎饼一样摊开,一只脚横在我的肚子上,脑袋则枕在我的肩膀上,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颈处。
我盯着上方灰黑色的石块天花板。
一秒,两秒,三秒,温热的气息又一次喷到了我的脖颈。
她还活着。
真遗憾。
我试着把肚子上那条沉重的腿挪开,那条腿很细,苍白得像是很久没见过阳光的植物根茎,但意外的沉。
“……唔。”
煎饼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哼哼声,然后变本加厉的翻了个身,把另一只手臂也搭了过来,直接搂住了我的脖子。
“……好硬。”
“那是我的锁骨。”
“枕头……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石头……”
“都说了是锁骨,快起来,你要勒死前任圣女吗?”
“圣女什么的……那种东西,不是早就灭绝了吗……”
诺艾说着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却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她似乎打算就这样抱着我的脖子,把我的锁骨当成枕头,度过这个原本应该清爽的早晨。
我是不是做出了什么错误的判断?比如其实跳下去才是对的?
“喂。”
我伸手捏住她的脸颊。手感意外的软,像是发酵过头的面团。
“痛痛痛……”
诺艾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是两只失焦的黑色瞳孔,里面倒映着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早上好,爱理,手劲真大,是打算转职当战士吗?”
诺艾打了个哈欠,像某种软体动物一样慢吞吞的从我身上爬起来,抓了抓那一头像是鸟窝一样的银发。
……真是白白糟蹋了这么可爱的脸。
“肚子饿了。”
“真巧,我也是。”
“早饭呢?”
“你问我?”
我坐起身,感觉肩膀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酸痛。
“你是这里的管理员,我只是个寄人篱下的食客,按照常理,不应该是主人提供食物吗?”
“你这又是哪里的常理?寄生虫圣女给我这个主人献上劳动力和食物才是正解吧。”
诺艾理直气壮的把手伸向床边,那里原本放着最后一点面包的空盘子。
“啊。”
她发出了短促的声音。
“没了。”
“嗯,前天就没了。”
“蘑菇呢。”
“也没了,昨晚最后一点被你烤成了木炭灰了。”
没错,第一次烤蘑菇以失败作为告终。
诺艾一脸震惊的看着我,仿佛我刚刚宣布了世界的毁灭。
“都没了?”
她又确认了一次。
“都没了。”
“那就没办法了,去下面吧。”
“去哪?”
“楼下,塔的阴面,大概三百级台阶的地方,那里的墙角有不少蘑菇。”
“所以?”
“去吧,勇者爱理,带回战利品,拯救饥饿的魔女大人。”
“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不能离开塔顶太远。”
“哪来的设定?”
“今天的魔女是脆弱的,只要走下楼梯就会像玻璃一样碎掉。”
“……就是单纯的懒。”
“晚安。”
“现在是早上,我有不去的选择吗。”
“不去就没得吃。”
“你是魔女吧?不管是什么,就不能用魔法把蘑菇变上来吗?或者是变出一点食物?”
“不能,魔法不是许愿机,那是等价交换。想要得到蘑菇,就要付出爬楼梯的体力,这是宇宙的真理。”
“把你那歪理收回去。”
“顺其自然吧,爱理。”
诺艾重新闭上眼睛躺下去,似乎打算就这样饿着肚子继续睡。
我的肚子不适时的发出了一声巨响。
诺艾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显然是在憋笑。
“行,我去。”
我咬牙切齿的说。
“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至少今天你把衣服洗了。”
我指了指角落里那一堆灰扑扑的布料。
那是我的圣女袍,还有诺艾的几件换洗衣物。
“好麻烦。”
“我爬三百级楼梯不麻烦吗?”
“那不一样,走路只是腿在动,洗衣服要手和腰一起动。”
“等我带着蘑菇回来,我要看到那堆衣服变干净,否则今晚你就吃空气或者自己下去摘吧。”
说完,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抓起靠在墙边的扫把——只是出于习惯,哪怕是去采蘑菇我也想顺便扫两下。
“真是的,我没来的时候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一边这么说,一边转身走向那幽深的螺旋楼梯。
“路上小心,别踩到青苔滑下去,那样我就得去塔底捡你了。”
身后传来诺艾懒洋洋的声音。
“闭嘴。”
……
三百级台阶。
说起来容易,走起来简直是地狱。
这座塔的设计者绝对是个反人类的疯子,或者是那种腿特别长的巨人。每一级台阶的高度都很尴尬,抬腿不高不低,走久了膝盖酸得要命。
周围的墙壁上挂着一些早已干涸的火把架子,光线昏暗。
我一边往下走,一边数着数。
……五十。
……一百。
……一百五十。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荡。
啪嗒,啪嗒。
说起来,以前我还是圣女的时候,身边总是围满了人,神官、骑士、信徒,他们总是吵吵嚷嚷的,说着赞美的话,或者祈求的话。
“圣女大人,请赐福于我。”
“圣女大人,请治好我的腿。”
“圣女大人,庄稼枯死了怎么办?”
说实话,好吵。
真的很吵。
那时候我甚至觉得安静是一种奢望,但现在,在这个只有灰尘和石头的地方,安静变成了一种实体的重量压在肩膀上。
我又想起了诺艾,那家伙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多久?
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人和她吵架,只有那根枯树枝。
“三百。”
我停下脚步。
果然,在阴暗潮湿的墙角,长着一簇簇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蘑菇。
颜色依然很可疑,是那种让人看了就觉得胃里翻腾的斑斓色彩。
“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我蹲下来,用扫把柄戳了戳其中一个。
蘑菇抖了一下,喷出一股细小的孢子烟雾。
“……不妙,感觉会死。”
但肚子又叫了一声。
中毒而死总比饿死强……吧?
我伸出手开始采摘,没有篮子,我只能把它们兜在衣服的下摆里。
采满了一兜后,我站起身,看着上方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还得爬回去啊……”
绝望。
这就是所谓的绝望吧。
比面对魔王的时候,甚至是被决定流放的时候还要绝望。
·····
等我气喘吁吁的爬回塔顶的时候,肺都要炸了。
推开门,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房间里在下雨。
没错,下雨。
只有房间正中央那一小块区域,大概两平米左右的范围,乌云密布,哗啦啦的下着暴雨,而诺艾正坐在旁边,手里拿着那根枯树枝一脸严肃的指着那团乌云。
“……容我问一句,尊敬的诺艾小姐,你在干什么?”
诺艾转过头,看到我,露出一个“你回来了”的表情。
“洗衣服啊。”
她指了指暴雨中心。
我们的衣服正堆在那里,被从天而降的水柱冲刷着。
“这叫洗衣服?”
“这不是有水了吗?还是流动水,很高级的。”
“揉搓呢?”
“水流这么大,冲击力足够把污渍冲走了,这就叫淋浴洗衣法。”
我看着那堆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被强力水柱打得变形的衣服。
“诺艾。”
“嗯?”
“我的圣女袍,上面的金线是不能强力冲洗的。”
“啊。”
诺艾愣了一下,然后看向那件白色的长袍。
金线确实有些脱落了,像几根死掉的蚯蚓一样挂在上面。
“……没关系吧?反正你也不当圣女了,朴素一点比较好,亲民。”
“那是这件衣服唯一值钱的地方,我还打算万一哪天没饭吃了拆下来去卖的。”
“别这么市侩嘛,爱理,这种事,用魔法就能解决。”
诺艾挥了挥法杖。
乌云并没有散去,反而打了个雷。
轰隆。
一道微小的闪电劈了下来,正好劈在我的衣服上。
冒烟了。
焦黑的味道弥漫开来。
“……”
“……”
死一般的寂静。
诺艾慢慢的收回法杖,把手背在身后,视线游移向天花板。
“那个,大概是消毒?高温杀菌?”
“诺——艾——!!”
十分钟后。
乌云被强行驱散了,房间里到处都是水,像是刚发过洪水。
我手里拿着那件有一个焦黑破洞的圣女袍,面无表情的看着跪坐在地上的诺艾。
“对不起。”
她毫无诚意的棒读。
“这是我最后一件像样的衣服。”
“反正也没人看。”
“我在看!”
“哪有人老是看自己的。”
“你……”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生气,生气会变老,变老了就爬不动楼梯了。
“蘑菇采回来了。”
我把兜里的蘑菇哗啦一下倒在她面前。
“做饭。”
“遵命。”
诺艾如蒙大赦,迅速抱起那一堆五颜六色的毒蘑菇,逃也似的跑向角落里的那个简易炉灶——其实就是几块石头搭起来的火堆。
话说……总感觉立场反转了?算了,这也不重要。
或许是担心连续失败,这次没有烤蘑菇了,换成煮的。
“要做什么口味好呢?”
她一边生火一边问。
“只要不是致死口味的就行。”
“那就做忧郁森林风味吧,加点雨水。”
“别加那些地上的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