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饿了。
这是一种非常原始、纯粹且完全无法抵消的生理反应。
胃袋像是被人用力拧干的抹布一样搅在一起,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如果是在王都的大教堂里,这种声音大概会被解释为神明的启示,或者是某种神圣的共鸣,周围的神官会一脸崇拜的记录下来吧。
我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
灰色的石头偶尔有一两道裂纹,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
“诺艾。”
“……死了。”
旁边那团裹在长袍里的生物发出拒绝交流的声音。
“死人不会回答。”
“……”
“别装死。”
“现在的我只是尸体的回光返照。”
“尸体不会回光返照,只会发臭,我有问题要问你。”
“问法杖去,小黑今天心情不错。”
“我要问的是关于面包的事。”
裹着诺艾的那团布料蠕动了一下,然后那是银白色的脑袋像乌龟一样慢慢探了出来。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死鱼眼盯着我。
唉,明明有这么可爱的脸。
“面包怎么了?”
“又没了。”
“哦。”
“‘哦’是什么意思?那是我们的主食吧?没了就要补充吧?还是说你让我天天下去摘蘑菇?不可能。”
“好麻烦。”
诺艾重新把头缩了回去。
“空气里有微量的魔素,你就当是吸食天地精华吧,圣职者不都是喝露水的吗?”
“那是蝉,我是人。”
我坐起身,一把扯住她的长袍后领,像拔萝卜一样把她往外拽。
“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这塔里连老鼠都没有,那面包到底是哪里来的?别告诉我是你用灰尘捏出来的,如果是那样我现在就跳下去,这次是真的跳。”
诺艾发出一声毫无干劲的叹息,任由我拖着她在地板上滑行了一米。
“不是灰尘。”
“那是什么?”
“是供奉。”
“哈?”
“就是供奉啊,住在山脚下很远很远的那些村民觉得这塔里住着可怕的魔女,为了不让我下山去吃他们的小孩,或者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什么的,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个倒霉蛋爬上来,把装满谷物的袋子放在门口。”
她终于放弃了抵抗,像个没骨头的软体动物一样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
“你吃小孩吗?”
“不吃。而且小孩很吵,比你还吵。”
“谢谢你的夸奖,所以,我们要去底层搬运谷物?”
三千级台阶。
光是想到这个数字,我的腿就开始幻痛了。
“放心啦,不用去最底层。”
诺艾慢吞吞的爬起来,抓起手边的小黑,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圈。
“有个传送井,就在……呃……大概往下走五百级的地方?总之那些东西大概会自动传送到那里。”
“五百级也不近。”
“知足吧,总比三千级好。”
于是,在这个注定又要消耗大量体力的早晨,我们踏上了寻找原材料的征途。
早饭是空气。
午饭大概也是空气。
如果找不到食材,晚饭依然是空气。
·····
五百级台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尤其是当你饿着肚子,身边还有一个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歇一分钟,嘴里还念叨着“我不行了”、“要死了”、“把我就地掩埋吧”的家伙时。
“我不行了,尊敬的爱理大人,你背我吧。”
“做梦。”
“可以吗?可以让我趴在你背上睡吗?”
“可以哦,敢爬上来我就敢让你从这里滚下去。”
“好残忍……明明感觉圣女是那种会温柔的背起走不动的老奶奶的人。”
“你是老奶奶吗?”
“不是。”
“那就拿出一点年轻人的骨气。”
“魔女是靠脑子吃饭的,不是靠骨气。”
“那魔女大人引以为傲的脑子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们飞下去?”
“飞下去容易,怎么停下来是个问题。”
“用地面减速就行了吧。”
“会变肉泥的。”
伴随着这种没营养的对话,我们一步步往下走。
“呐,爱理。”
“又怎么了。”
“你说,那些村民为什么会怕我呢?”
诺艾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带着一点点漫不经心。
“因为你是魔女。”
“魔女就一定要被人畏惧吗?”
“书上是这么写的。”
“但我什么都没做过啊。”
“还因为未知。”
“未知?”
“人类这种生物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第一反应永远是恐惧。因为恐惧,所以要排斥,要远离,要把对方定义为恶,这样他们才能心安理得的活在自己的安全区里。”
“听起来好蠢。”
“是很蠢。”
我苦笑了一下。
“毕竟我也是因为这个被流放的,力量太强了,不知道能不能控制,所以干脆丢远一点。”
“哦~我们都是被嫌弃的人呢。”
“是是是。”
终于,我们停在了一扇看起来像是被遗忘了几个世纪的木门前。
“就是这里?”
“嗯。”
诺艾走上前,用小黑戳了戳门板。
吱呀——
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惨叫,缓缓打开了。
里面的空间不大,是一个圆形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深坑,深不见底,这就是所谓的传送井?
而在井的边缘,堆着几个麻袋。
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有点脏兮兮的。
“这就是供奉?”
我走过去,有些迟疑的解开其中一个麻袋的绳子。
里面是白色的粉末。
很细腻,带着一股麦子的清香。
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发霉的味道,也没有什么奇怪的黑色杂质。
“这不就是普通的面粉吗?”
我抓了一把,在指尖搓了搓。
质量甚至可以说是上乘。
“是啊,面粉。”
诺艾靠在门框上,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
“那你做出来的面包为什么是黑色的?而且硬得像石头?”
这是一个困扰了我好几天的问题。
既然原材料是这种白得像雪一样的高级面粉,为什么成品会是那种能够当做钝器使用的黑色物体?
诺艾移开了视线。
她看着天花板,看着墙角,看着小黑顶端的袜子,就是不看我。
“那个……大概是火候的问题?”
“火候?”
“嗯,你知道的,我不擅长控制魔力,有时候火太大了,就焦了。有时候火太小了,为了烤熟就要烤很久,水分流失了,就硬了。”
“只是这样?”
“还有……大概是因为我懒得揉面?随便搅一搅就扔进去了。”
我冷冷的看着她。
她心虚的吹起了口哨,虽然根本没有声音吹出来。
原来如此。
根本没有什么被诅咒的黑面包,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黑暗料理配方。
仅仅是因为这个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料理白痴,再加上懒癌晚期。
不仅是暴殄天物,还是对食物的亵渎。
作为曾经在修道院里负责过分发面包的圣女,我感到一股无名火气。
“把袋子扛上。”
我命令道。
“哈?很重的诶。”
“那不然怎么弄上去?”
“扛上去?”
“所以我不都说了。”
“不是,是你扛,我的话,会被压扁的。”
“那就用魔法。”
“可是……”
诺艾一脸为难的看着那一袋子面粉。
“重力魔法很费神的,而且维持不了太久,我大概走到一半就会魔力透支,然后面粉就会掉下去,撒得满地都是。”
“那我们就得去舔地板了。”
“不要,那样太像狗了,那是小黑的专利。”
“小黑也不会舔,那就想办法。”
我坐在地上,反正衣服早就脏了,也不在乎多蹭点灰。
“算了,我们两个人轮流来,你用魔法抬一段,我扛一段,累了就换。”
“听起来是个体力活。”
“不然就一起饿死吧。”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两个干瘪的尸体并排躺在塔内,几百年后被人发现,然后被当作什么古代遗迹的祭品展览。
太丢人了。
“……好吧。”
碍于不想饿死,诺艾还是不情愿的挥动了小黑。
“浮空术。”
麻袋晃晃悠悠的飘了起来。
“走吧,勇者爱理,护送粮草的任务开始了。”
“别给我加这种奇怪的设定。”
·····
回去的路比下来时更漫长。
因为这次有了负重。
虽然诺艾用魔法托着面粉,但她那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让我不得不时刻提防着面粉突然砸下来。
“我不行了……魔力要枯竭了……”
才走了一百级,诺艾就开始哀嚎。
那袋面粉在空中摇摇欲坠,像是随时会坠毁的飞空艇。
“给我。”
我叹了口气,走到面粉下方,伸手接住。
沉。
死沉。
那种重量瞬间压在肩膀上,让我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这不仅仅是面粉的重量,这是生存的重量。
“好重……”
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往上挪。
“加油,爱理!你是大家的希望!”
诺艾在旁边挥舞着小黑给我加油,但我只想把小黑塞进她嘴里。
“闭……嘴……”
“要不要给你唱首圣歌提神?”
“你唱……我就……松手……”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吗?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袋死沉的面粉,还有一个只会说风凉话的魔女。
可是只要把它背上去,就能吃到好吃的,这种目标,比拯救世界要清晰得多,也沉重得多,物理意义上。
“换……换班……”
一段时间后,我把面粉扔回给诺艾的魔法,整个人瘫坐在台阶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辛苦了,圣女大人。”
诺艾难得没有继续想要偷懒,反而伸手擦了擦我额头上的汗,她的手指很凉,很舒服
“接下来交给我吧,就算是把魔力榨干,我也要把这袋东西运上去。”
她咬着嘴唇,一脸严肃的盯着那袋面粉。
那样子,倒真有点像个魔女了。
·····
当我们终于把面粉运回塔顶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我们像两摊烂泥一样瘫在地板上,中间放着那袋白色的战利品。
“活着……真不容易。”
诺艾呈大字型躺着,看着天花板发呆。
“是啊。”
我动了动手指,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已经散架了。
“但是,还没完。”
“还没完?”
“还没吃呢。”
我强撑着坐起来。
肚子已经饿过了头,反而不觉得饿了,只觉得胃里空荡荡的,像个无底洞。
“诺艾,生火。”
“还要做啊……今天直接吃粉不行吗?”
“你是虫子吗?”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把面粉袋子拖到了石桌旁。
没有酵母,没有黄油,没有牛奶。
只有面粉,水,还有那一小罐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粗盐。
条件简陋得令人发指。
但这不妨碍我把它做成能吃的东西。
那个简易的炉灶再次被点燃了。
这次不是为了煮那种诡异颜色的蘑菇汤,而是为了正经的烘焙。
虽然条件简陋得令人发指。
“听好了,诺艾。”
我把袖子挽起来,露出并不算结实的手臂。
“虽然没有酵母发酵会很困难,但只要揉面的力度足够,也是能做出一定口感的死面饼的。关键在于水和面的比例,还有揉捏的时间。”
“好深奥。”
诺艾蹲在一旁,手里拿着小黑,像是在看某种稀有动物表演。
“真是的,是谁大言不惭的说要自己学着做给我吃的。”
“现在就在学哦,下次交给我吧?”
“算了……你可以帮忙吗?比如控制一下火势。”
“又要我干活啊。”
“想吃软面包吗?”
“想。”
“那就动手。”
我把面粉倒在那个稍微擦洗干净了一点的石桌上,中间挖了个坑,倒水。
手一伸进去,冰凉的,这感觉很怀念。
以前在修道院,我也经常这样跑到厨房去帮忙。那时候的老修女总是说,揉面的时候要心怀感激的把祈祷揉进面团里。
我现在不想祈祷,只想把怨气揉进去。
去死吧,魔王。
去死吧,国王。
……咦,这是不是反派的台词,算了,反正没人能听见。
去死吧,这破塔。
去死吧,几千级的台阶。
我继续用力的捶打着面团,发出砰砰的声响。
“爱理,面团好像在惨叫。”
“错觉,这是注入灵魂的过程。”
“把怨念揉进去的话,等会儿吃的人会不会中邪?”
“没差。顺便火小一点,要焦了。”
诺艾慌忙挥动法杖,炉灶里的火苗瞬间矮了一截,变成了幽幽的蓝色。
“不是让你用鬼火,那是烤给死人吃的吗?”
“我只会这种低温火啊!”
“你是哪里来的亡灵法师吗!”
鸡飞狗跳大概就是形容现在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