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火焰变成了橘红色。
“还要多久？”
诺艾抱着膝盖坐在我对面，盯着那几块趴在滚烫石板上的面团，眼神专注得像是在观察某种珍稀生物的孵化过程。
“不知道。”
“你是厨师吧？”
“我是人，没有钟表怎么知道过了多久？不过大概还要等一首圣歌的时间吧。”
“长的那种还是短的那种？”
“葬礼上用的那种，很长。”
“……听起来真不吉利。”
诺艾打了个哈欠，身体向后倾斜，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好饿。”
“忍着。”
“刚才明明感觉没那么饿了，一旦知道有东西吃，胃就像是复活了一样。”
“那是贪婪，七宗罪之一。”
“是本能。说起来，爱理。”
“干嘛。”
“如果烤失败了怎么办？”
“那就吃失败的面团。”
“会拉肚子吧？”
“死不了就行。”
对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进行着。
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语言变得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单纯是为了填补沉默的空隙。
面团受热膨胀的声音很细微。
滋滋。
那是水分被蒸发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久违的气味开始在这个满是灰尘味和霉味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那是麦香。
虽然没有黄油的甜腻，也没有发酵后的酸香，仅仅是面粉被烤熟的最原始的味道。
但在这一刻，这股味道比任何东西都要神圣。
诺艾吸了吸鼻子。
像某种小动物一样，鼻翼微微扇动。
“爱理。”
“又怎么了。”
“我觉得我已经闻饱了。”
“挺好的啊？等下你千万别吃。”
“不要，闻饱是精神上的，肚子饿是肉体上的，灵肉要合一。”
她总是能用这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毫无逻辑的歪理。
我没有理她，只是挪了挪位置，靠得离炉火更近了一些。
热度烘烤着我的脸颊。
我伸出手，轻轻戳了戳其中一块面饼的表面。
硬了。
指尖传来的触感有些粗糙，那是没有经过精细过筛和揉捏的面粉特有的质感。
“还要翻面吗？”
诺艾凑过来，脸几乎要贴到石板上。
“不用，石头本身就够热了。”
我又等了一会儿。
大概是心里默念了半首圣歌的时间。
“好了。”
我宣布道。
这两个字仿佛是什么解除封印的咒语。
诺艾甚至顾不上烫，直接伸出手去抓那块看起来最圆润的面饼。
“烫烫烫……”
她一边叫着，一边像是杂耍一样在两只手里来回倒腾着那块滚烫的面饼，嘴里呼呼的吹着气，但就是不肯放下来。
“你是笨蛋吗？放凉一点再吃会死吗？”
“这是对食物的尊重。”
她终于稍微适应了那个温度，或者说是食欲战胜了痛觉。
像是对待易碎品一样，她小心翼翼的凑近了面饼的边缘，张嘴，咬下。
“咔嚓。”
清脆的声音。
我看着她。
诺艾的动作停滞了大概两秒钟。
她的腮帮子鼓起一小块，然后开始缓慢的咀嚼。
一下，两下，三下。
随着咀嚼的动作，她原本紧锁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那双总是像是没睡醒一样的死鱼眼里，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水光。
“……是面粉。”
她咽了下去，给出了这样一个评价。
“面粉做的。”
“不，我的意思是……这是真正的食物。”
诺艾转过头看着我，嘴角还沾着一点白色的粉末，热泪盈眶。
“不是那些莫名其妙的代餐，是真正的，人类该吃的东西。”
“只要没有毒死你就好。”
我也拿起一块。
很烫。
这种温度顺着指尖传到心里，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咬了一口，口感并不好。
因为没有酵母，它不像王都那种松软的面包，更像是一块烤干的死面疙瘩。表皮硬脆，里面扎实得有些粘牙。
只有淡淡的咸味，那是之前加进去的一点点粗盐。
而且因为受热不均，有些地方有点焦苦，有些地方还有点夹生。
我用力咀嚼着，感受着唾液分解淀粉带来的那一丝微弱的甜味。
“……不算好吃。”
不过再怎样也不至于咬不动，里面还是挺软的。
“是吗？”
诺艾简单的回应了一下，已经开始啃第二口了，这次她咬得更大口，像是在发泄什么。
“我觉得这是绝世美味哦，爱理，你是天才吧。”
“所做的唯有揉面而已。”
“不，能把那种白色的粉末变成这种能吃的东西，这就是炼金术，是魔法。”
诺艾一脸严肃的看着我。
“以后做饭的任务就全都交给你了。”
“不要一本正经说出这种不可能的事。”
诺艾三两下就把手里那块并不算小的面饼吞进了肚子里。
甚至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
“还要。”
“自己拿。”
“手会脏。”
“刚才舔手指的时候怎么不嫌脏？”
“那是为了不浪费。”
她理直气壮的伸出手，又抓了一块。
我们就这样坐在火堆旁，在这个世界尽头的高塔里，分食着几块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面饼。
没有餐具，没有配菜，没有饮料。
只有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彼此的脸。
诺艾吃得很急，像是要把过去那些年没吃到的份都补回来。
而我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细。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呐，诺艾。”
“唔？”
她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
“这座塔除了你之外真的没有别人了吗？”
“有，小黑。”
“不是这个。”
我叹了口气。
“塔里有防卫机制之类的东西吗？”
“姑且算是有吧，每一级楼梯我都设置了一些感应结界，只要有活物经过我就能感应到，不然万一有什么魔兽爬上来偷袭我怎么办？我很弱的。”
“你好闲啊……不对，每一级？”
“嗯，每一级。”
我皱了皱眉。
“我那天来这里的时候，你感应到了吗？”
那天，我来到这里的那天。
诺艾愣了一下。
她停止了进食的动作，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
“说起来，那天我其实是去到顶层才看到你的。”
“也就是说，直到亲眼看到我出现在塔顶，你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
“大概是结界出问题了吧。”
“你的结界经常失效吗？”
“不知道。不过年久失修也很正常，就像这个塔里的墙壁一样，到处都在掉渣。”
“就算结界坏了，那声音呢？”
“嗯……这塔里的回声效果很好，哪怕是一只虫子爬上来，声音也会被放大。”
“我没有刻意放轻脚步。”
换位思考一下，那时候的我一心寻死，应该没想过要隐藏气息。
“那就奇怪了。”
诺艾歪了歪头。
“也许是因为风太大了？”
“那天没有风。我记得很清楚，云层很厚，死气沉沉的，没有风，也没有鸟。”
“咦，那你是怎么上来的？”
她把问题抛回给了我。
怎么上来的？
这应该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走进塔门，然后沿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上来，这就是唯一的路径。
可是……
我努力回想最近的记忆。
……没有？
不对，为什么我现在才意识到。
好像打倒了魔王，好像回到了王都，好像被流放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坐在塔顶的边缘了。
这中间的过程呢？
为什么连既定的事实都有点记不清了？
我怎么找到这座塔的？
我是怎么走进来的？
那三千级台阶，我又是怎么爬上来的？
完全，不记得了。
记忆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断层。
就像是把一段胶卷剪掉了中间的一截，然后强行拼接在一起。
背脊突然窜上一股寒意，这不正常，哪怕是因为绝望而精神恍惚，也不可能完全丧失这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而且我也没绝望到那种地步。
“我……好像不记得了。”
我轻声说道。
“我只记得我不想活了，然后我就在这里了。”
诺艾手里依然抓着那块吃到一半的面饼陷入了思考。
不过大概是思考不出个所以来，只是过了一会儿她就耸了耸肩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模样。
“嘛，大概是因为你是圣女吧。”
嗯，这个一定是放弃思考得出来的结论。
“这和圣女有什么关系？”
“圣女不是都会那种瞬间移动？或者被天使接引之类的？”
“没有那种设定。”
“被召唤过来的？”
“除了你这里没有别的人。”
“那就是梦游？”
“梦游走几千级台阶不喘气？”
“……”
诺艾又不说话了。
她盯着炉灶里渐渐变小的火苗，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或者说茫然。
“真奇怪。”
她最后只给出了这么一个评价。
“是很奇怪。”
之前的我忽略了这一点，但现在，当我开始放弃了寻死的想法时，这种违和感就变成了某种潜伏在暗处的阴影。
就像是这座塔本身，它孤零零的立在这里，不属于任何地方。
而我似乎也不属于这里。
我到底是怎么来的？
“喂，爱理。”
诺艾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干嘛？”
“你的脸色很难看哦，像死人一样。”
“多谢你的吉言，我现在确实感觉不太好。”
“别想那么多了。”
诺艾重新抓起一块面饼，塞进我手里。
“不管你是怎么上来的，飞上来的也好，瞬移来的也好，哪怕是像幽灵一样飘上来的也好。”
她往我身边凑了凑。
肩膀贴着我的肩膀。
隔着那件破旧的黑色长袍，我能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体温。
“反正你现在在这里，我也在这里，这才是现实，对吧？”
“……这算什么。”
“这是魔女的智慧，既成事实比过程重要。而且，如果你是幽灵的话，应该吃不出面饼的味道吧？幽灵都是吃香烛的。”
“那是东方国家的设定。”
“没差啦。”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想起来我是怎么上来的，结果发现那是一个很可怕的理由呢？”
“有多可怕？比没饭吃还可怕吗？”
“……应该没有。”
“那就无所谓了。”
诺艾闭上眼睛，像是随时都能睡着，头碰到了我的肩膀，头发弄得我很痒，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只要不是来抢我的面包的，不管你是怎么来的，我都接受。毕竟……”
她声音变得很轻，含糊不清。
“毕竟找个能把面粉变成食物的人，比找个真相难多了。”
“你只是想找个给你做饭的人吧。”
“嗯……还有清洁工。”
“得寸进尺。”
我咬了一口手里的冷面饼。
虽然冷了之后变得更硬了，像是在嚼橡胶，但那种扎实的感觉反而让我安心。
无论如何，我现在在这里，在这个世界的尽头。
至于那段消失的记忆……
我看着炉灶里即将熄灭的余烬。
也许这座塔本身，就是为了吞噬那些多余的东西而存在的吧。
包括时间，包括记忆，也包括无处可去的圣女。
“诺艾？”
“呼……呼……”
身边已经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这就睡着了？
这家伙是某种只要吃饱了就会强制休眠的生物吗？
我无奈的斜视着靠在我肩膀上睡得毫无防备的魔女。
她的睫毛很长，闭上眼睛的时候看起来意外的乖巧，完全看不出是那个会说出“把我就地掩埋”这种话的懒鬼，也想象不出她是那种能说出“我因为明天而活”这么有哲理的话的人。
“……晚安。”
我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动。
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口一口慢慢把那块不算好吃的面饼吃完了。
直到最后一点碎屑也消失在嘴里，我才感觉到，那种因为未知的恐惧而产生的空虚感终于被这一点点食物的重量填满了。
啊……下次做的时候还是多加点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