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理,你的脸好红。”
诺艾趴在对面,下巴搁在水面上,那双黑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完全不知道回避视线。
“只是太热了。”
“适应之后还好吧?”
“那也很热。”
我双手抱在胸前,试图遮挡住身体,视线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盯着天花板太刻意,闭上眼睛又显得心虚,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对面那个毫无防备的家伙身上。
只是确认一下敌情而已,我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水雾缭绕中,我看清了她的身体,瘦得令人惊讶。
苍白的皮肤像是很久没见过阳光的瓷器,甚至能清晰的看到脊椎骨的轮廓。
就像是用几根细树枝拼凑起来的人偶,脆弱得仿佛稍微用力拥抱就会散架。
没有任何多余的脂肪,甚至可以说有些单薄过头了,不过有种小巧的美——不该看的部位我当然没看,指的是身体。
“扑通。”
诺艾整个人缩进了水里,只露出鼻子以上的部分,银白色的长发漂浮在水面上,像是一朵盛开的银莲花。
“呼……复活了。”
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诺艾,你这话听起来像个老头子。”
“爱理也差不多吧,刚才明明也一脸很舒服的样子。”
“……”
无法反驳。
这个池子其实很小,只要稍微伸直腿就能碰到对方。
我想尽量缩在角落里,但空间的局限性让我们无可避免的产生肢体接触。
诺艾并没有在意我的刻意疏远,她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后,转过身,背对着我凑了过来。
“爱理。”
“……又干嘛。”
我看这她那光洁的后背,视线再次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盯着她漂浮在水面上的头发。
“帮我洗头。”
“你自己没手吗?”
“手抬起来很累,而且泡在水里变软了,使不上劲。”
“泡水就软,你是面团吗?”
“嗯,诺艾面团哟。”
她把后脑勺往我这边靠了靠。
“快点,不然我要睡着了,淹死了算你的。哪怕是被流放了,也好歹展示一下身为前圣女的慈悲吧?”
“不要老提我那个事,而且帮你洗头这种事是保姆的义务吧……算了。”
我确实拿她没办法。
大概是因为吃了她提供的面粉,有一种拿人手短的自觉?
我叹了口气,稍微挪近了一点。
在这个充满了雾气的狭小空间里,我们的距离被拉得很近。
我伸出手,把她漂浮在水面上的长发拢在一起。
没有洗发水,只有一块不知道是什么油脂做成的肥皂,没什么香味,但起泡还算丰富。
我在手心搓出泡沫,然后按在她的头顶。
诺艾舒服的哼了一声,把下巴搁在池边,闭上了眼睛。
指尖穿过她的发丝。
很软,很细。
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但摸起来像丝绸一样,手感意外的好,而且她的头很小,好像一只手就能盖住。
我不由得放轻了力度。
“怎么样?”
“还行,再左边一点……对,那里多抓几下,要把积攒的厄运都洗掉才行。”
“那你这头大概得洗个三天三夜。”
我一边轻轻揉搓着她的头皮,一边看着她只能看见一点点的侧脸。
热气的熏蒸下,诺艾原本苍白的脸颊终于多了一丝血色,看起来稍微健康了一些。
长长的睫毛沾着水珠,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这样毫无防备的样子,看不出有多少岁月的痕迹。
“诺艾。”
“嗯?”
“你今年多大?”
我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诺艾与其说像是一个活了很久的魔女,不如说是我的同龄人,甚至偶尔我会觉得她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不知道。”
又是这个答案。
“你连自己的年龄都不记吗?”
“没必要记啊,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诺艾一边把玩水面上的泡泡一边回答。
“我没有过生日的概念,也没有人给我过生日,只记得以前小黑还是根嫩绿的小树苗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它什么时候枯的?”
“忘了,可能是哪天我忘记浇水,也可能是它觉得自己活够了。”
“那这算什么参照物。”
我用水泼掉她头上的泡沫,温热的水流顺着她的发丝流下,滑过她单薄的背脊。
“你呢?爱理。”
“什么?”
“圣女大人几岁了?”
“十七。”
我回答得很确定。
“我是六岁被选入神殿的,在那里接受了十年的教育,十六岁那年魔王复苏,我踏上旅途,花了一年时间打倒魔王,然后就被送到了这里,所以,我现在十七岁。”
“十七岁啊……”
诺艾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语气有些飘忽。
“是大人了吗?”
“在法律上还没到,要十八岁才算成年,但是在神殿里,十五岁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那就是说爱理还是小孩子嘛。”
“哈?”
我稍微用力抓了一下她的头发。
“痛痛痛……我是说,从魔女的角度来看,十七岁简直就是婴儿。”
“你看起来明明比我还年轻。”
“我肯定比你大。”
“证据呢?”
诺艾转过身来,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来一半,水珠顺着她的锁骨滑落。
因为动作太突然,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这家伙,明明什么都没穿还不知道害羞吗…!
“干、干什么…!”
“你看嘛。”
诺艾把脸凑近我,那是张稚气未脱的脸,皮肤紧致光滑,哪怕在热水的蒸腾下也看不出任何皱纹,甚至连一点点瑕疵都没有。
“我的眼睛,是不是充满了沧桑?”
我被迫睁开一只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沧桑?
完全没有。
只有还没睡醒的迷茫,和那种不知世事的纯粹。
“我只看到你好像还没睡醒。”
“真失礼,我这可不是爱理那种死鱼眼,是充满年长之人智慧的眼神。”
诺艾气鼓鼓的坐回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总之,我肯定比你大,看起来年轻只是魔女永葆青春的秘术。”
“我觉得你只是单纯的发育不良。”
我小声嘀咕了一句,视线不自觉的扫过她的胸前,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
虽然长期作为圣女需要控制饮食,但为了能够承受长时间的祈祷和旅途的奔波,我的身体一直保持着经常锻炼的状态,该有的线条和起伏都很明显。
相比之下,诺艾就像是没长开的豆芽菜,一马平川啊。
“……爱理。”
“什么?”
“你的眼神很失礼。”
“我什么都没说。”
“你在想很失礼的事情,比如平板、豆芽菜之类的。”
“咦……你会读心术吗?”
“果然!看表情就知道了。”
诺艾不满的拍了拍水面。
“我也很想长大的,但是这里的伙食你也看到了,能活着就不错了,哪里还有多余的营养去长那些累赘的脂肪。”
“那叫曲线。”
“就是脂肪。”
她固执的说道,然后把整个下巴都埋进了水里,只留下一双眼睛盯着我,像是在生闷气。
我忍不住笑了。
“好吧,那就当你是年长的前辈好了。”
“本来就是。”
水里的气泡咕嘟咕嘟的冒出来。
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的那一丝尴尬和羞涩终于彻底消散了。
“诺艾。”
“咕噜咕噜……”
“头发洗好了,转过去,我帮你擦背。”
水里的气泡停了一下。
诺艾慢吞吞的转过身,把那瘦弱的后背露给我。
“轻点哦,我的皮肤很娇嫩的。”
“知道了,真是个麻烦的魔女大人。”
我拿起那块粗糙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她的背。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甚至在热水里也没有变得很热,反而透着一种像是大理石一样的质感。
她的脊椎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肩胛骨凸起,像是两片还没长出来的翅膀。
太瘦了,瘦得让人担心稍微用力就会把她折断。
“你平时真的有在好好吃饭吗?”
“吃了,爱理来之前一直吃黑面包或者蘑菇。”
“那些东西根本没有营养。”
“活着就是奇迹了,还要什么营养。”
她总是能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说出让人心酸的话。
我默默的加重了一点手上的力道,希望能把这种像是要消失一样的脆弱感擦掉。
“唔……好舒服。”
诺艾像猫一样眯起了眼睛。
“爱理,你为什么这么熟练,以前经常帮人洗澡吗?”
“怎么可能,我是圣女不是侍女,只有别人服侍我的份。不过在修道院的时候,有时候会帮年纪小的孩子洗。”
“嘿嘿,那我就是正式被圣女大人伺候的第一人了?”
“是啊,为此感到荣幸吧。”
“荣幸至极,如果能再稍微往下一……痛!那是腰!”
“洗完了,快出来。”
我没好气的拍了一下她,然后把毛巾扔给她。
“好冷……”
刚一离开水面,那个温暖的世界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塔内阴冷的空气。
诺艾抱着肩膀瑟瑟发抖,像只刚被捞出水的小鸡仔。
我也迅速爬出来,虽然我也觉得冷,但看到她那个样子,还是下意识的拿过那件还没来得及洗的黑色长袍把她裹了起来,虽然很脏,至少还是比湿漉漉的空气暖和吧。
“赶紧披上这个。”
“这就是圣女的慈悲吗……呜呜呜,好感动。”
“别把鼻涕擦在袍子上,那是你自己的衣服。”
我们像两个逃难的人一样,哆哆嗦嗦的爬回了塔顶。
还是那个灰扑扑的房间,但至少没有那种刺骨的阴冷了。
炉火还没完全熄灭,散发着微弱的余热。
我们坐在火堆旁,开始了一项浩大的工程——擦干头发。
尤其是诺艾的那头长发,吸水之后变得异常沉重。
“好重……脖子要断了。”
诺艾歪着头,任由长发垂在地板上,一脸生无可恋。
“谁让你不剪。”
我拿着另一块稍微干燥一点的布,跪坐在她身后,一点一点帮她吸走头发上的水分。
“爱理。”
“嗯?”
“如果以后这根法杖发芽了,你说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
她看着火光,突然问道。
“不知道,白色吧?像你的头发一样。”
“白色啊……那是送葬的花吧。”
“也有纯洁的意思。”
“那我希望是金黄色的,像你的头发,或者说太阳一样,那样看着就暖和。”
“随你便。”
头发擦得半干的时候,诺艾已经困得东倒西歪了。
她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几次差点撞到我的胸口。
“好了,差不多了,睡吧。”
我放下毛巾。
诺艾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然后顺势往旁边一倒。
“等一下,地上凉,去那边铺好的稻草上睡。”
那是我们用旧床单和一些干草勉强铺出来的“床”。
“走不动了……”
她伸出手,一副求抱抱的样子。
“你是几岁的孩子啊……我可不是你妈哦?”
我叹了口气,但还是认命的拉起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那个简易的床铺上。
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但总比直接睡在石头上要好。
诺艾一躺下,立刻就缩成了一团,像个煮熟的虾米。
我也在她旁边躺下。
身体很轻盈,洗去了一身的疲惫和污垢,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而且,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不得不说,洗过澡后的诺艾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不是那种浓郁的香水味,而是一种淡淡的,像是雨后森林或者是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清香。
“晚安,爱理。”
黑暗中,传来了她含糊不清的声音。
“晚安。”
我闭上眼睛。
肚子饱饱的,身体暖暖的,身边还有一个虽然麻烦但并不讨厌的家伙。
这种生活也挺不错,只是,在意识即将沉入梦乡的那一刻,那个疑问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我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算了,那种事似乎不是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