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并没有带来预期的光亮,反而是刺骨的寒意先一步钻进了骨髓。
我是被冻醒的。
并不是因为气温骤降,而是因为原本盖在身上的那层薄薄的旧毯子不翼而飞了。
我迷迷糊糊的伸手去摸身上的毯子,却摸了个空,不仅如此,手还在冰冷的石板上磕了一下。
“……嘶。”
疼痛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幅让我气血上涌的画面。
旁边的诺艾此刻正把自己裹得像个巨大的茧,她不仅卷走了所有的毯子,甚至连垫在下面的干草都被她卷走了一大半,整个人缩在那个温暖的茧里,只露出一撮银白色的呆毛在外面晃动。
而我则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石地板上,像是一条被海浪冲上岸后无人问津的死鱼。
这家伙……
“诺艾。”
没有反应,只有那撮呆毛似乎嘲讽般的抖了抖。
“被子。”
茧里传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哼哼,紧接着,那个巨大的卷状物体往远离我的方向蠕动了几寸。
算了,也没必要睡了。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抓住了毯子的一角,然后脚踩住地板,用尽全身力气一抽。
“呜哇?!”
伴随着一声惊呼,诺艾像个陀螺一样被迫在地上滚了两圈,最后呈大字型停在了地板中央。失去了毯子的庇护,冷空气瞬间袭击了她,让她像只刚出壳的雏鸟一样瑟瑟发抖。
“冷冷冷!好冷!这是什么酷刑?极寒地狱吗?”
她抱着肩膀蜷缩起来,一脸不满的看着我,眼角还挂着没睡醒的泪花。
“爱理!你是想冻死管理员吗?”
“是管理员先试图冻死她的清洁工的。”
我面无表情的把夺回来的毯子扔在一边的干草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而且我饿了。”
“饿了就去吃啊……面粉在袋子里,水在哪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我也弄醒……”
诺艾闭着眼睛,试图重新缩回地板的缝隙里,仿佛只要缩得够小,现实就追不上她。
“我是不会一个人去准备早餐,然后等你睡醒了让你直接吃的,这种就像是妈妈伺候废柴女儿一样的构图,我绝对不接受。”
“……可是我好困。”
“那今天就吃你做的黑面包好了,反正我不挑食。”
终于,地上的那一团生物停止了蠕动。
对于已经尝过甜头的诺艾来说,回去吃石头一样的黑面包显然是无法接受的。
“……恶魔。”
诺艾嘟囔着,不情不愿的像复活的尸体般爬了起来。
“谢谢夸奖。”
·····
几分钟后,在前往姑且被称之为厨房那个地方的必经之路上,我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个离我们住的房间向下六十级台阶的地方。
之前打扫楼梯时我就注意到了,这扇门缝里总是飘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
怎么说呢,像发霉的纸张,又像是某种腐烂的植物根茎,一大早闻到这个食欲都没有了。
“诺艾,在做饭之前,不如先解决这个。”
“欸?”
“这里面绝对堆积了不得了的东西,作为塔的管理员,你有义务解释一下这股异味的来源,我合理怀疑这里会滋生瘟疫。”
“我快饿扁了,能不能先吃饭?”
“不行,没食欲了。”
诺艾死死抓着旁边的楼梯扶手,整个人贴在墙上,拼命摇头,银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甩来甩去。
“可是这里……不行!绝对不行!只有这里绝对不能进去!”
诺艾拼命摇头,银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甩来甩去。
“为什么?”
“因为……因为里面封印着恐怖的东西!”
“恐怖?”
“那是散布黑暗的远古邪神,非常凶残,一旦打开门,它就会把我们两个连皮带骨头都吞下去!为了世界的和平,爱理,我们还是回去吧。只要不看它,它就不存在!”
“是吗?既然有邪神,那身为前圣女,我的职责就是讨伐它。”
“赤手空拳是打不过的!”
“没关系,我有这个。”
我扬了扬手里那把掉毛的扫把。
这是下来的时候顺手拿的,不知不觉间这玩意已经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了。
“对于某种名为懒惰和谎言的邪神,扫把通常比其它武器更管用。”
说完,我不顾诺艾的哀嚎,一把抓住她的后衣领,强行把她从扶手上撕下来,然后伸手握住了门把手。
不得不说,这家伙轻得像张纸,稍微用点力就能提起来。
“不要啊啊啊啊!那是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会绝望的!”
咔嚓。
门没有锁。
随着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尘封已久的大门被我缓缓推开。
非常浓郁的灰尘味。
我挥了挥手,驱散眼前的浮尘,终于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这里是一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垃圾场,堆满了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东西。
靠近门口的地方堆着像小山一样的画框。上面的画布大多是扭曲的线条和色块,有的画了一半就被涂黑了,有的则是一团难以名状的颜料混合物,像是把噩梦直接涂在了画布上。
再往里走是一堆奇形怪状的陶土制品,有的像是缺了口的碗,有的像是长了三个把手的杯子,还有一坨看起来像是被踩扁的史莱姆。
角落里还散落着断掉的琴弦、织了一半就打结的毛衣、写满鬼画符的一沓沓羊皮纸。
“嗯……这就是邪神?”
我随手拿起一个看起来像是花瓶,但底部有个大洞的陶土块,转头看向身后的诺艾。
诺艾此时正双手捂着脸,蹲在门口,耳朵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别看……求你了,别看……”
“这些是什么?”
“是……是以前……这座塔太无聊了……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刚好那些人供奉的东西里偶尔会混杂着其他东西,所以就试着学了点东西……”
“学画画?”
“嗯……颜料这东西太难调了,而且画出来的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学陶艺?”
“用魔法烤的时候总是会炸开……”
我看着这满屋子的失败品,突然明白了那股异味的来源。
那是颜料变质的味道,是没洗干净的陶土发霉的味道,更是名为三分钟热度的尸体的味道。
“原来如此。”
我放下手中的陶土块,叹了口气。
“这就是所谓的黑历史吧。”
“不要说出来啊!”
诺艾抬起头,眼角甚至泛起了泪花。
“既然爱理已经看到了,那就没办法了……快把门关上,我们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可不行。”
我挽起袖子,举起手中的扫把。
“既然是黑历史,那就更要彻底清理干净,否则它们会变成幽灵缠着你的。”
“还要打扫吗?!让我死了得了……”
“过来帮忙搬东西。把这些不能用的都扔到角落里去,我们要把这里腾出来。”
“腾出来干嘛?”
“以后或许能在这里放点有用的东西。”
在我的威逼利诱下,诺艾终于不情不愿的挪进了房间。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一场与灰尘和羞耻心的战斗。
诺艾每搬起一样东西,都要发出一声惨叫。
“啊!这幅画!我想起来了……”
“呜……这个毛衣,本来想给自己织个围巾,结果漏了针,变成渔网了……”
“没关系,未来有机会的话,用这个去捕鱼吧。”
我们一边拌嘴,一边在垃圾堆里开辟道路。
随着杂物被一点点清理,房间深处的景象逐渐显现出来。
那里堆着一堆看起来像是书本和旧衣服的杂物,上面盖着一块厚厚的防尘布。
“那下面是什么?”
我指着那块布问道。
诺艾愣了一下,眼神游移。
“那是……更久以前的东西了。大概是我刚来塔里的时候……或者是还没来的时候……”
“也是黑历史?”
“差、差不多……吧?”
我走过去,伸手抓住布的一角。
“咳咳咳!”
随着布被掀开,一股浓重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
等到灰尘散去,我看清了下面的东西,里面没有任何值得被称为惊喜的物品。
那是一堆看起来像是破铜烂铁的金属废料,而在那堆废料的最顶端横陈着一根黑黝黝的铁条。
不,那不是铁条。
甚至不需要大脑去判断,视线在接触到那东西的一瞬间,就已经被死死吸住了。
我莫名觉得,只有那个灰扑扑的东西才是我在这个房间里唯一理解的事物。
身体先于意识动了起来,当我回过神来时,我的右手已经伸了出去。
手指应该弯曲多少度,手腕应该用多大的力气,甚至掌心接触到金属时预期的那种冰凉触感——在我的手碰到它之前,我的身体似乎就已经全部知道了。
啪嗒。
手指扣合。
严丝合缝,就像是一块丢失已久的拼图终于发出了清脆的咬合声。
我没有把它拔出来,只是就这样握着连鞘的剑,把它提了起来。
很沉,但这股重量并没有让我觉得吃力,反而让我那一直以来有些飘忽不定的重心突然间稳定了下来。
就好像我这双手臂、这副身体,就是为了挥动这个重量而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这种感觉让人恶心。
我不明白为什么握住它会让我感到安心,但这种安心感里混杂着某种像是在深海里下潜了太久后的压抑。
除了安心感以外,还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
砍下去。
只要拔出来,砍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砍什么?又要结束什么?
我不知道。
视线顺着剑鞘往下移。
在中段的位置,有一大块早已干涸,暗红偏黑的污渍,它覆盖在精美的雕纹上,像是一块丑陋的伤疤。
我凑近闻了闻,没有铁锈味,只有一股陈旧的酸腐气,混合着灰尘的味道。
“诺艾。”
身后没有传来往常那种咋咋呼呼的回应,那个平时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会大呼小叫的魔女此刻安静得有些异常。
我有些疑惑的转过身,诺艾正站在几米开外,手里还抱着那个巨大的画框。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这是什么?”
我举起手里的东西,打破了这份有些凝滞的沉默。
诺艾的肩膀极其细微的抖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脸上挂着的还是和平时一模一样的嫌麻烦的表情。
那个表情甚至可以说稍微有点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是一张刚刚戴上去的面具。
“啊,那个啊。”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那个是……压蘑菇的重物。”
“压蘑菇?”
“嗯,以前做蘑菇干的时候用的,因为很重,又很直。”
诺艾指了指剑鞘上那块暗红色的污渍。
“脏兮兮的痕迹就是蘑菇汁干掉之后留下的,很难洗,所以我嫌脏就扔在这了。”
蘑菇汁。
是吗,原来是蘑菇汁啊。
把那种紫色的蘑菇捣碎,流出来的汁液原来会变成这种让人不舒服的颜色啊。
这个解释很合理。
但这股简直要融化在掌心里的贴合感是怎么回事?大拇指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贪婪地扣住了那个位置,仿佛那里本来就是我的归宿。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呢。
只要一下就好,只要把藏在鞘里的那东西抽出来就知道了。
好像有个声音这么告诉我。
“爱理?”
诺艾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她稍微歪了歪头。
“怎么了?那个很重吧?如果手酸的话,扔掉也没关系哦。”
扔掉。
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抗拒这个词。
不能扔。
扔了的话,就再也回不去了。
扔了的话,就只能……
只能什么?只能留在这里,听着诺艾发牢骚,看着窗外永远不变的灰色云海吗?
我看着诺艾,她还在等着我,怀里抱着那个滑稽的画框,像个等待被夸奖或者被责骂的孩子。
比起手里这个冷冰冰、沉甸甸、还会让我产生奇怪幻觉的铁疙瘩,哪怕是诺艾那个乱七八糟的厨房,似乎都要更有温度一些。
“……也是。”
手掌松开。
那种仿佛长在手上的契合感瞬间断开。
哐当。
它重重的砸回了那堆垃圾里,翻滚了两圈,最后卡在了一个破烂的头盔旁边。
刚才那种重心稳定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踩在棉花上的虚浮感。
但这股虚浮感,却让我松了一口气。
“太脏了。”
我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手,想要擦掉那种残留在指尖的触感。
“上面全是奇怪的味道。”
“对吧!记得洗干净哦,不然等下做饭会把那种味道混进去的。”
诺艾的声音里重新注入了活力。
“我就说那是垃圾嘛,根本派不上用场。”
“也不是完全没用。”
我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那把躺在阴影里的剑。
“至少证明了你的蘑菇汁连它都能腐蚀。”
“那是当然,我可是魔女嘛。”
诺艾得意的挺起了那根本不存在的胸膛,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身向门口走去。
“大部分地方已经清理完毕了吧,这个地方不管也罢,快走吧爱理!我的肚子已经在说想念你做的面团了!”
“是想念面团,还是想念把面团烤成焦炭的过程?”
“两者都是!”
我跟了上去。
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我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仿佛我刚才扔掉的不是一块废铁,而是某种更加沉重、更加尖锐,一旦握紧就会把手掌割得鲜血淋漓的东西。
但我没有回头。
门在我们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诺艾轻快的脚步声在前面回荡。
“呐,爱理。”
“干嘛。”
“等下能不能把吃的捏成兔子形状?”
“你是三岁小孩吗?”
“拜托了嘛——”
“驳回,只会增加无用的工作量。”
“切,小气。”
我们像往常一样聊天,向着厨房继续走去。
只要不去想刚才那一瞬间涌起的违和感,什么都不会发生,我有这么一种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