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正跪坐在那袋珍贵的面粉前进行一项只有闲得发慌的人才会做的工作,那就是给面粉搬家。
虽然附近的居民供奉的是精面粉,但考虑到这种面粉不知道在那个阴暗的地方存放了多久,这道工序是必不可少的。
我把手伸进面粉袋里,捧起一抔,轻轻**,确信没有受潮结块或者混入某种多足生物后,再小心翼翼的放进旁边的陶罐中。
这是一种极其单纯的重复作业,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大脑可以完全放空,什么都不用想,这种像是在虚度人生的时间我很喜欢。
“……唔。”
身后传来了一声像是还没睡醒的声音。
然后一只巨大的银色史莱姆蹭到了我旁边,这只史莱姆完全没有骨头,软绵绵的靠在我的背上。
“爱理,你是在玩沙子吗?虽然我不介意你返老还童。”
“我没多老。还有,如果你不想吃到石头或者虫子的话,就安静点。”
“哦……那加油。”
“史莱姆就别说话了。”
“好过分……!起码也是更厉害的魔物吧!”
背上沉甸甸的压力没有打乱我的节奏,我继续重复着这项名为异物歼灭的作业——直到在那堆粉末深处,指尖碰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本来以为是没磨碎的麦粒或者是混进去的小石子,我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自然的用手指将其捏起准备随手弹开。
但在即将松手的那一刻,指腹传来的触感让我迟疑了一下。
不像石头那样冰冷粗糙,也不像麦粒那样干瘪,这东西很圆润,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实在感。
我把它举到眼前,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光芒仔细端详。
好像是一颗种子。
只有小指指甲盖那么大,呈椭圆形,表面并不是常见的褐色或黑色,而是包裹着一层仿佛一碰就碎的淡金色薄膜。
“怎么了?有蟑螂吗?”
“如果是的话已经在你脸上了。”
诺艾从我肩膀旁伸出个头,好奇的看着我手里的东西。
银色的乱发蹭得我脖子发痒,话说,这人的距离感是不是有点太微妙了?虽然已经差不多快习惯了。
“好像是种子。”
我把那颗微小的颗粒递到她面前。
“种子?”
诺艾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捏起那颗颗粒,放在眼前眯着眼看了半天。
“看起来不像能直接吃的样子……太硬了,会崩掉牙齿的。”
“你脑子里除了吃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还有睡觉。”
诺艾诚实的回答,然后毫无兴趣的把那颗种子放回了我的手心。
“大概是不小心混进去的杂草种子吧,反正没什么用,扔掉为好。”
确实是没什么用,在这座除了我们两个活人和那堆不知名的蘑菇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塔里,一颗种子能做什么呢?
没有土壤,没有适合植物生长的任何条件,它在这里最好的归宿就是被扔进火堆里,变成一瞬间的火花。
但我却没有松手,指腹压着那颗小颗粒的触感有些硌人,却意外的让我感到安心。
它混在面粉中被装进袋子,经历了那么远的路,最后被我和诺艾一路搬上来这个地方,居然还没被压扁或磨碎。
比起奇迹,这更像是一种令人讨厌的顽强。
“我要留着它。”
“把它煮进汤里增加风味?这么小我感觉加不了多少味道哦。”
“不是吃,我想种下它。”
“哈?”
诺艾眨了眨眼,环顾了四周一圈。
“种在爱理的脑袋里吗?也不是不行,至少看起来倒是挺空旷的。”
“只要想办法,总会有地方的。”
我无视了她的嘲讽,把种子小心的放好。
“今天的饭推迟一点,我先给这个想想办法。”
“欸——?!恶魔!!”
无视了诺艾在地上打滚抗议的声音,我开始搜寻起了必要物品。
首先需要一个容器。
这里当然没有花盆那种东西,但我记得昨天清理那个房间的时候有很多诺艾做坏了的陶艺作品,而且我也稍微捡了点还能用的回来。
很幸运,在那堆还能用的杂物里,我挑出了一个看起来像是碗,但边缘缺了个大口子,形状还有些歪七扭八的容器,虽然丑,但是能用。
“啊!神圣之杯!”
诺艾停止了打滚,指着我手里的破碗大叫。
“虽然烧制的时候裂开了,但我觉得那种裂痕充满了一种破碎的美感……”
“那种东西并不存在。”
我冷酷的剥夺了它几乎没有的艺术价值,然后又捡了几块陶片。
“这些用来垫底,防止积水。”
“我的叹息之碟……”
其实我很想吐槽一下这起名风格,xx之x的,小孩子吗,但是跟诺艾在这个点认真就输了,所以还是算了。
既然有了容器,接下来就是土壤。
这才是最麻烦的问题。这座塔完全是由某种不知名的灰色石材砌成的,别说泥土了,连稍微大一点的沙砾都很难找到。
但这难不倒我,我拿着那只破碗,走到了台阶上。
在台阶与墙壁的夹缝中积攒着厚厚一层灰尘和细沙,估计是岁月剥蚀墙体留下的痕迹吧,也有可能是风从缝隙里带进来的尘埃。
总之,我蹲下身,用手指一点一点将那些灰黑色的尘土扫下来,收集进碗里。
“爱理,你看起来好脏。”
“为了生存,洁癖是可以暂时被克服的。”
“可你现在又不是为了生存。”
“精神上的。”
我头也不回的回答,继续专注于泥土的挖掘工作。
收集了大约半碗尘土后,我回到房间。
将陶片垫在碗底,填入尘土,用手指戳一个小坑,然后将那颗淡金色的种子放了进去,最后盖上一层薄薄的浮土。
一切就绪,我又倒了些水进去。
干涩的灰尘贪婪的吞噬着水分,原本灰白的土色瞬间变成了深沉的黑色。
做完这一切,我盯着那只装着湿泥巴的破碗,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按照常理,种下种子后,应该要做点什么。
是什么呢?
记忆的深处,某些早已被我刻意遗忘的片段浮现出来。
那是还在神殿的时候。
每年的春耕祭,成为圣女的我都要站在王都的田垄上为第一批播下的种子祈福,这是一个万众瞩目的仪式,我必须穿着繁复的礼服,念诵那些冗长而晦涩的祷词。
其实我根本不关心那些种子会不会发芽,那时候的我只关心我的腿站得酸不酸,脸上的笑容有没有僵硬,会不会挨训。
但现在,看着这颗埋在灰尘里不知名的种子,我只有一个想法——让它活下来。
不是为了展示神迹,也不是为了回应谁的期待,仅仅是因为我想看到这死气沉沉的塔里能有一点别的颜色。
“……愿大地之神的吐息庇护你。”
未经大脑允许,嘴唇擅自编织出了语言。
那是极其简短的一句祷词,删去了前面那些歌颂神明的废话,只留下了最核心的祝福。
我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湿润的泥土表面。
明明连生火这种简单的魔法都不会,但唯独这种光属性的魔力却像是刻在骨头上的诅咒一样,想忘也忘不掉。
一抹并不刺眼的金色微光从我的指尖亮起,缓缓渗入黑色的泥土中,将那只破旧的陶碗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
尽管只有这点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的光,但这却是我第一次觉得这种力量是属于我自己,不是借来的、被赐予的,而是从我为了满足私欲而使用出来的。
光芒只持续了几秒钟,然后悄然熄灭。
泥土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但我能感觉到里面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机。
原来所谓的奇迹,用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地方也是可以的啊。
“……哇哦。”
旁边传来一声轻叹。
“那是圣女的力量吗?”
“大概吧,也有可能不是。”
我收回手。
“毕竟神明大概不会保佑一颗种在灰尘里的杂草。”
“很好看哦。”
“……什么?”
“光。刚才你手上的光,颜色像是太阳。”
“太阳?”
“嗯,不是那种刺眼的白色,是那种……暖烘烘的,晒在被子上会有好闻味道的太阳颜色。”
诺艾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着,然后转头看向那只陶碗。
“话说,既然爱理这么郑重的给它施肥了——”
“是祝福。”
“都差不多啦,既然你这么做了,那它肯定会发芽吧。”
“谁知道呢。”
我看了一眼那只丑陋的陶碗,以及里面黑乎乎的泥巴。
“也许它早就死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不管怎么样,先给它起个名字吧。”
诺艾提议道。
“哈?”
“小黑都有名字,它没有名字也太可怜了,而且有了名字的话,就算它最后死了,我们也知道死的是谁。”
“……你的生死观还是一如既往的奇怪。”
不过,名字吗。
我盯着那只陶碗看了许久。
如果它能在这个地方破土而出,那本身就代表着某种意义。
或许很像某种我曾经拥有,后来丢弃,现在又试图重新捡起来的东西。
“……希望。”
“好土,简直像是三流故事里的会出现的,‘哦!勇者啊!你要心怀希望!’那种感觉,换个好点的吧。”
“这是我的种子,我有命名权。”
“叫小白不好吗?和小黑做个伴。”
“驳回。那种像狗一样的名字绝对不行。”
“狗也没什么不好的吧,真小气。”
诺艾嘀咕着,又把视线继续转向那只陶碗。
“希望……啊。”
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爱理,如果它发芽了,是不是就说明希望降临了?”
“按你这个说法,如果它死了,就说明希望破灭了。”
我端起陶碗,把它小心地放在窗台上阳光最充足的位置。
“听起来有很大风险。”
“活着本来就是有风险的事。”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好了,现在我要做饭了。诺艾,如果你再敢抱怨一句,今天就吃黑面包吧。”
“遵命——前圣女大人。”
诺艾拉长了声音。
·····
那天夜里我久违的失眠了,并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饥饿。
我的目光穿过黑暗,落在了窗台的那个角落。
虽然看不清,但我知道那里放着一只缺了口的陶碗,里面埋着一颗小小的种子,这好像是我在这个地方拥有的第一样完全属于我的东西。
不是为了任务,不是为了责任,只是因为我想。
(……希望。)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确实土得掉渣,也难怪诺艾对此嗤之以鼻。
但我发现一件事,在念出这个词的时候胸口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似乎被填补了一点点,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在一片漆黑的荒原上行走时前方突然多了一点微弱的萤火,虽然光弱得连路都照不清,但至少知道了前方是有东西存在的。
“……快点发芽吧。”
我轻声对着黑暗说了一句。
旁边传来了诺艾模糊的梦话,听起来像是在抱怨蘑菇汤太淡了。
我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闭上了眼睛。